《金瓶梅》這一書名,可以理解成“金色的花瓶裏插著梅花”,但絕大多數讀者都認同於這書名裏概括著全書三位女主角的解釋,“金”是潘金蓮,“瓶”是李瓶兒,“梅”是龐春梅。相對而言,李瓶兒可能是更能引起讀者興趣的一位女性,因為在她和西門慶的關係裏,有著超越肉欲的愛情。西門慶這一縱欲狂人,也因在與她的愛情中顯示出了人性中的溫柔、寬容與善意,從而更有血有肉,更具認知內涵。潘金蓮的形象,作為無時無刻不思淫縱欲的一個“性存在”,未免失之於“單純”,但她的性格,卻是刻畫得最活靈活現,凸現紙麵,令人難忘的。龐春梅是在全書後五分之一的篇幅裏,才升為“重頭人物”的,這是一個比潘金蓮和李瓶兒都更複雜的藝術形象,她表麵上有時非常“正經”,骨子裏卻比潘金蓮更加淫蕩無度。她的複仇手段,或直截了當而且殘酷至極,或曲折隱蔽如軟刀子割心。她對西門慶女婿陳經濟的追求,怪異而執著,變態而寬容,折射出那個“世風日下”的市民社會對傳統禮教的公然蔑視與無情“解構”。
《金瓶梅》是以寫西門慶一家的食色生涯為主的,但《金瓶梅》確實又並不是一部“唯性”的小說,尤其不能因為其中有色情文字,便定性為“色情小說”、“淫書”、“黃書”,因為它有大量的篇幅,展現著西門慶家門外廣泛而雜駁的社會生活。這部托言宋朝故事其實是表現明代社會生活的小說,把大運河的南北交彙點一帶的商貿盛況,市廛車輻,滾滾紅塵,描繪得光怪陸離、栩栩如生,特別是書中幾次酣暢淋漓地描寫了清河縣中的燈節盛況,那種世俗生活的“共享繁華”,顯示出一種超越個人悲歡恩怨的人間樂趣。不管作者本人是否有那樣的寓意,善思的讀者或者從中可以悟出,不管人世間有多麼多的苦難、陰謀、殘暴、荒淫、墮落、沉淪,畢竟冥冥中還存在著某種推進人世發展的“規律之手”。因而人世中的“階段性文明”即便不可避免地含有不公正乃至汙垢陰穢,個體生命仍應保持對生命的珍視,這珍視裏包括著對俗世生活瑣屑樂趣的主動享有。
《金瓶梅》的描寫空間,越過了一縣一府,直接寫到京都,寫到豪門,寫到宮廷,一直寫到皇帝本人。有研究者考證出,此書是刻意影射明嘉靖朝的政治黑暗。因為此書寫作時,已在嘉靖死後,那時嘉靖寵臣嚴嵩及其兒子嚴世蕃已被斥逐誅殺,所以著者可得以放手影射他們的弄權行為,表現他們如何賣官鬻爵,收賄納凶,豢養鷹犬,魚肉黎民,敗壞世風,製造人禍。據考,書中的蔡京、蔡攸父子,便是用來影射嚴嵩、嚴世蕃的。其實,書中所寫的那種官場黑暗、稅吏腐敗、官商勾結、淫靡成風,並非隻是“前朝”的“繪影”,也是“如今”的白描,從這一點上來說,《金瓶梅》也是一部“膽大妄為”的“政治小說”,有的論家從這一點上格外肯定《金瓶梅》的價值。不過,我以為通觀全書,這一因素終究還隻能算是《金瓶梅》這棵大樹上的一個枝丫,就“全樹”而言,市井生活與食色之事,畢竟還是主要的枝葉,並且參差披拂,蔥鬱蓊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