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節,有時候才是本質。

考證知青時代的曆史,不能隻讀冠冕堂皇的文章。

生活粗糙的樹皮,要親自用手摸過,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那個時代,是我的“山楂樹時代”。因此我在本書裏,隻談談知青插隊時的細節,大多是講些尋常小事。我想,那些未經過“暴風雨”磨練的年輕人讀了,或許就會有一些思想觸動;再或許,他們會明白:這世上最暢快的事,是詛咒發誓;而最難辦的事,是日常生活。

下麵就是我在知青生活中的一些細節。點點滴滴,都是紮在我記憶中的刺——當然也有花兒。

一、喝生水

下鄉前,我是城市孩子,家庭生活還不錯,按當時標準是典型的“嬌生慣養”,因此對下鄉後的一些細節,感覺就非常強烈。

首先是,下鄉了,就再也不能喝開水了,隻能喝生水。水從井裏打上來,存在水缸裏,渴了,就拿水舀子舀起來喝。

在老鄉的觀念裏,水,就是生著喝的,燒開了喝,等於“脫褲子放屁”。

我下鄉8年,隻要是在農村待著,喝的就是生水。

農村的井水純淨,問題倒也不大;比較難以克服的是——無論誰,都共用一個水舀子。水舀子是什麼樣子呢?是鍍鋅板做的,像牛奶鍋,帶個把兒。也有更簡陋的,就是“瓢”,半個葫蘆的殼。

一個集體戶,如果有10個人,就等於10個人共用一個杯子。這個問題,根本不能去想。

在田間集體幹活,往往是三四十個勞動力,有專人從村裏挑水到地頭,兩大桶水,一個公家的水舀子。大家歇氣時,想喝就喝,這就等於三四十個人共用一個杯子,這也不能去想。

我們知道,井水再幹淨,生水裏也是有很多細菌的,跟歐洲的自來水不能比;而且40個人共用一個杯子,喝一口水,就相當於跟40個人接了吻。這個,也得克服一下。

年輕人易於衝動,向往“革命者生涯”,這很好。但,切?格瓦拉不是那麼好當的。

二、不洗手

有朋友看到這兒,可能要說了:怎麼又訴苦?知青去了農村幾年,有什麼大不了的?那老農民在農村一輩子,又怎麼說?”

話不是這麼說的,小子們。我們當年痛苦,不是因為“被貶了”、“被涮了”,更不是因為生活水平下降了——那時候多少是有點“革命豪情”的。那時候的痛苦,主要是因為:好好的學童忽然成了童工了,“兩種文化”衝突得太厲害。

“文革”前的城裏學童,都還不是妖魔吧,從小受的是一整套文明教育,比如,要講禮貌、講衛生,跟現在差不多。忽然一夜之間下鄉了,要“革命”了,還要觸及靈魂,一切都顛倒了過來。

這文化觀念傾覆之苦,是人內心最大的苦。為什麼現在的海外留學生,比沒出國的爺們兒還愛國?就是這道理,留學生們舍不得的是從小就熟悉的文化。

不算難受的,更難受的是,“革命”了,從此飯前便後就不再洗手了。

早上當然要洗臉,時間來得及也可以刷牙。但一天幹活很緊張,生產隊長一吆喝,心慌慌的,趕緊出工,刷不刷牙不一定,反正早上洗臉時,算是把手給洗了。然後中午、晚上收工回來,又累又餓,還洗什麼手,端起碗,拿起大蔥、大餅子就吃。

老農民的觀念,手上沒見到有土,那就是幹淨。以此類推,在自留地的菜園裏摘了黃瓜、西紅柿,用手擦一擦,再用衣服大襟蹭一蹭,見不到有泥土了,就幹淨了。放心吃吧,農民的真理是:不幹不淨,吃了沒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