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件4:由陶淵明辭官想到的(2 / 2)

從一開始,陶淵明就不能適應他的現實世界。他不能適應——這也正是他的偉大之處。他生活的時代是一個亂世,在那樣的一個生存環境中,他除了選擇自己,他又不能獲得其它更多的選擇。於是,他選擇了自己的拒絕。拒絕是一種勇氣,也是一種權利。陶淵明拒絕了一個物質的世界,拒絕了一個他所不喜歡的世界,把自己的立足點落在了自己內心的田園。我們需要改天換地的英雄,我們也需要滋潤靈魂的詩人。要知道,有時給予也是一種強加的苦難,比如,在鳥兒的翅膀上係上黃金。陶淵明重新回到他熱愛的大地。他一隻手阻擋著飄忽不定的冷風——因為那些形形色色的冷風總是透過生活脆弱的窗戶紙吹熄他內心的燭火。他用另一隻沾滿泥土的手寫詩,撫摸春天掛滿露珠的濕漉漉的身子。

有時發現了美也就等於是創造了美。當陶淵明用心靈的掃帚把那些生活的灰塵掃去,於是,我們一下子看見了那些樸實無華的事物原來竟然有著那麼動人的色彩。陶淵明用語言締造了一個自己的世界,應該說,這是一個完美的生活世界,是一個坐落在內心深處的桃花源。語言的房屋,質樸,溫暖,一塵不染,案上的史書,牆上沉默的素琴;語言的小院,花藥分列,一邊是感興的理想主義的花朵,一邊是理性的現實主義的藥草;語言的籬笆,菊花朵朵,幽香細細,此起彼伏的開成一脈清寒孤潔的傳統;語言的陽光,綠樹成蔭,庇護著靈魂來去自由的鳥兒;語言的細雨、春雲,旺盛的莊稼苗,節氣和時令;語言的炊煙浮上黃昏的天空,又一個美麗的黃昏來臨,深巷的犬吠攪拌著農業社會濃得化不開的沉寂。五穀雜糧的晚餐,生活的清貧和充實,素月出東嶺,月光如水,把凝望的身影漂洗成無聲的歎息,像雲影輕輕落在青草上……

陶淵明的隱逸,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不是陶淵明疏遠了他的世界,而是他的世界遺棄了他。因為他未能同流合汙,順流而下。他掙紮在黑暗的河水裏,他想在生活中找到一個清澈的上遊。後來,他抓住了一叢詩歌的灌木條,筋疲力盡的爬上了岸。應該找個幹淨的地方休息一下了,他坐在岸邊,看世界越流越遠。他慢慢走了,頭上是高高的秋天的天空,大雁的鳴叫聲從風中一串串滴落。他即將死去,這個,他最為清楚。對此,他早有準備。他親手寫下了自己的挽歌。

而那個冷冬的某日是否有陽光呢?即有,也該不太溫暖吧。那天他被他耕種的大地接納。他完成了最後的棲居。或者說,他永遠安葬於中華文化源遠流長的文化記憶裏了。

當時光到了二十一世紀的2005年之時,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裏,注意,這個冬天多陰雨與雪,特別地寒冷。坐在溫曖如春的空調房中,聽著外麵刮得呼呼直叫的冷風,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到我的人生年齡已進入42歲的行列。而這個年齡正是陶淵明辭官歸隱的年齡。同時,我也突然想到了生活在那搖遠天國的陶淵明老先生。還想到正在為一個小小官位而爭鬥的人們。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孤獨的,不是每個有才氣的人都應該看不起沒才氣的人,但我完全可以看不起和我交鋒的那些人,因為他們的世故汙染了我的視線。所以我不去同他們競爭。而這之前的我總有一些世俗,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是如此執著地遠離塵煙。所以我孤獨!但我認為我的孤獨是值得的。古往今來真正的思想者,真正的藝術家,都是寂寞的,任何人概莫能外!

在這麼一個時空中,我不得不想到陶淵明老先生,雖然我與陶淵明老先生不能相提並論。

2005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