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皮保迪(2 / 2)

她看著我們。隻有兩隻眼睛好像在動。眼睛不像用目光或感覺來接觸我們,而是像橡皮管子裏噴出來的水,接觸的一刹那水仿佛與管子口完全無關,仿佛根本沒在管子裏呆過似的。她完全不看安斯。她看看我,然後又看看那小男孩。被子底下,她身子還不如一捆枯柴枝大呢。

“啊,艾迪小姐,”我說。那姑娘沒有停止扇扇。“你好嗎,大姐?”我說。她那張靠在枕頭上的臉憔悴得很,隻顧望著男孩。“你可挑了個好時候讓我來呀,暴風雨就緊跟在後頭呢。”接著我讓安斯和男孩出去。孩子出去時她一直看著他。她全身除了眼睛之外旁的地方一動都不動。

我出來的時候,男孩和安斯在門廊上,孩子坐在台階上,安斯站在一根柱子旁,他甚至都沒有靠在上麵,兩條胳膊垂在身旁,頭發翹了起來,纏結在一起,像隻洗過藥浴的雞。他扭過頭來,朝我眨巴眼睛。

“你怎麼早不叫我來?”我說。

“都是因為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他說。“那些玉米我和孩子們得加緊侍弄,杜威·德爾把她照顧得挺好的,鄉親們都來了,主動提出幫我幹這幹那,所以我想……”

“先別管錢的事,”我說。“你什麼時候聽說我因為一個人一時湊不起錢就難為他了?”

“倒不是因為舍不得錢,”他說。“我隻不過老在這麼盤算……她反正是要去的,不是嗎?”那個小淘氣包坐在最高一級台階上,在硫磺色的光線下顯得比任何時候都瘦小。我們這個地方就是有這個毛病:所有的一切,氣候以及別的一切,都拖延得太長了。就跟我們的河流、我們的土地一樣:渾濁、緩慢、狂暴;所形成與創造出來的人的生命也是同樣的難以滿足和悶悶不樂。“我很清楚,”安斯說。“我越來越清楚了。她的主意已經拿定了。”

“早就該這樣了,”我說,“有一個沒出息的——”他坐在最高一級台階上,瘦瘦小小的,穿著褪色的工褲,一動也不動。我走出來時他看看我,又看看安斯。現在他不看我們了。他就那樣坐著。

“你跟她說了嗎?”安斯說。

“幹嗎要說?”我說。“我幹嗎要費這份心思去說?”

“她自己會知道的。這我很清楚,她一見到你就知道了,就跟白紙黑字寫的一樣。你都用不著告訴她。她的腦子——”

那姑娘在我們背後叫了:“爹。”我看看她,看看她的臉。

“你最好快點去,”我說。

我們走進房間的時候她正看著門。她瞅瞅我。她的眼光有如燃油將枯時閃爍的殘燈。“她要你走開,”那姑娘說。

“唉,艾迪,”安斯說,“他大老遠的從傑弗生趕來給你治病,你倒……?”她看著我。我能感覺出她的眼光的意思。好像她用眼光在推我。我在別的女人那裏看到過這種眼光。看到過她們把懷著同情與憐憫真心來幫助的人從房間裏趕出去,卻廝守著那些沒有出息的畜生,可是在他們的眼裏,她們無非是做苦工的牛和馬而已。這就是人們所說的超過人能了解的愛吧。那是一種自尊心,一種想掩蓋那種悲慘的裸露狀態的狂熱欲望,我們就是赤身來到這個世界的,也是赤身進入手術間的,又是固執、狂熱地赤身回進土地的。我離開了房間。門廊下麵,卡什的鋸子發出鼾聲一點點往木板裏鋸進去。過了一會兒,那姑娘在叫他的名字了,她的聲音很刺耳很響。

“卡什,”她說;“叫你呢,卡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