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是創可貼(1 / 1)

女朋友是創可貼

張曼玲

我的朋友極少,少到隻有小小一個。我檢討了一下自己,可能是因為懶。朋友這東西又費神又費時,有一個就行了,再說女人之間能互不相厭的本來就少,我就不奢求了,這樣一來,小小就成了我又老又少的朋友。

現在她在沈陽,我在北京,夠不著望不見的,更別說一起吃喝玩樂了。我們極少打電話,不約而同。一打電話就是出問題了。

還是在沈陽,一次她半夜打來電話,說在馬路牙子上坐著呢,問我想不想去看看她。我去了,在一家醫院門口,她抱著我哭,說有個女孩為了齊鬆自殺,正在搶救。齊鬆是小小的男朋友,他在醫院裏邊,她在外邊等他。她低著頭哭,抽抽搭搭地把事情說完了,就好了不少。我拍拍她,說我陪你等,別哭了,沒有梨花帶雨這一說,女人哭起來一點也不好看,看你把星星都給哭沒了,嚇倒了花花草草也不好。她就賴在我胳膊上不肯抬頭。後來說起這事我就讓她賠衣服,上麵都是她的鼻涕眼淚。

我也半夜打電話騷擾過她。彼時我陷入困境,沒有人知道,小小也不知道,我從來沒和她說起。一個傷心的人,在睡不著的夜裏很容易生出絕望。我一個人坐著,哭都哭不出來,我想我需要一個出口,否則我會瘋掉,於是打電話給她。聽到她聲音的刹那我淚如泉湧,無法抑製。她不說話,等著我漸漸平息下來,然後問:“要我過去嗎?”我說:“不要。”“那我明天去看你。”放下電話,我覺得自己軟弱極了,連傷心下去的力氣也沒有,還好,這個世界上還有肯傾聽我哭泣的人。

我不信有什麼永恒的情感,不是對世界灰心,而是自己就沒信心做到。時間啊,空間啊,人啊,都是會變的。聽見我說這話,小小晃著手裏的可樂杯,白我一眼:“隨便你啦,我又不是你男朋友。我倆都是女的,頂多算狐朋,互相看著順眼而已,又沒想天長地久。重色輕友?我也會啊。”這也是從前的事,那時我們經常找借口混到一起浪費掉一個下午,吃東西、美容、逛街、發呆,天擦黑前像完成任務一樣,心滿意足地各自回家。

我們一致認為,女朋友沒有男朋友重要。女朋友是創可貼,緩解一下傷情,暫時起點作用還成,解決不了大問題。男朋友才是解藥,所以一定要重色輕友,不能稀裏糊塗把感情資源浪費了。不過女朋友這東西常預備著,也好,心裏安穩。我們互為創可貼,別到了想用的時候找不到。

去年冬天,告訴小小我要離開沈陽到北京,她笑嘻嘻地說好啊,早就知道你這人靠不住,走吧走吧。臨走前一天,一整天她都和我在一起,幫我收拾行李,買一些零碎東西,然後我們就在一家蛋糕店裏坐著,看著窗外在冷空氣裏瑟瑟來去的人們發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走了就不想再回來了吧?她問。

嗯,除非混不下去。

也好,沈陽真沒什麼好留戀的。

除了你,我說。唉,以後沒人和我一起消磨時間了。

可以再找啊。

那也不如你,你用著多順手,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我氣她。

是啊,我也有同感。衝這點我可能會想一下你。她笑嘻嘻地接茬兒。

出了蛋糕店,她應該向左拐,我應該走幾十米後打車回家。她吸了一下鼻子,我說太冷了不用陪我了你回家吧。她不說話,低著頭往前走。幾十米走起來很快,到了該告別的地方,她抬起頭衝我笑:“你看我多有先見之明,今天沒戴隱形眼鏡。”我看到淚水從她眼睛裏一股一股湧出來,臉上都是。“明天我不去送你了,你又要說我哭得很難看,你好好的吧。”她一邊哭一邊很快轉身走掉了,我看見她摘下眼鏡擦淚水的背影。

一路上都怔怔的,回家後發了一條手機短信給她:馬上洗臉,別忘了多塗點蛤蜊油,否則會皸裂。坐在那裏看著打好的行囊,有種叫傷感的情緒洶湧而來。有些東西舍不下,卻帶不走。

現在QQ裏常有小小的留言,比如:“胖了沒有?嚴禁囤積脂肪!”“幹嗎呢你?別以為我想你了,我的手閑著沒事敲字玩。”“注意勞動保護,盡量少用創可貼。”……

這個破小小,隔了這麼遠還這麼矜持,連說聲想我了讓我肉麻一下也不肯。

(摘自《物質女人》,百花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