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

小荊初見步驚雲,不哭死神方從雪中破冰而出,得神醫指點,攜聶風來漠北尋人,當然一身霜寒血冷,絕難親近。他心覺此人氣魄懾魂,必然不凡,當下好感頓生,以水囊相贈,更顧目細望,柴車之上斜倚一人,鬥笠遮臉,步驚雲躬身展臂,替他哺水,未幾蓑笠歪得一歪,更叫小荊看得分明,暗裏竟是半聲歎息。惜其深衣素麵,長發籠煙,卻不知遭何命數,而今形若劫灰,神似病樹,正生死沉浮。便出言勸道,大漠酷暑,你朋友這樣曬著會很危險的。

步驚雲恍若未聞,依舊推車自去。

而後小荊與族人忽遭變故,亦因一囊水袋,保得性命,更增步驚雲強助。

不哭死神黃沙之畔,對毒王,護雪楚,救夷族,終歸隻為一事相求。

——找你們老族主雪華佗,救我師弟一命。

小荊問他:“步大哥,你的師弟可是安置在我家中修養的那位?”

他也曾聽聞侍者碎碎,都道這萬裏黃沙,毒日高懸,聶風於偏房之中長臥未醒,染得方圓幾裏,俱是苦寒之氣,更說其人一身擁雲帶月骨秀神清,長衫冶容眉飛入鬢,妄自招惹許多不分明。

那日小荊跟在幾人身後,行至老族主屋前,雪華佗昔年與妻情切,允下重諾,不願出手,奈何步驚雲以死相脅,更遇上雪楚一顆深心昭然若揭,逼她爺爺不能推卻。他眼見步驚雲雖施辣手,然仍似初見,風停淵淡,容色煞是逼人,一望之下更徒然驚心,隻想某些閑言碎語,切莫讓步大哥聽去。

今時暮色才轉,他與雪楚方自山上采藥回來,歸家途中,恰逢偏院木門半開,兩人一瞥之下如有雷霆貫頂。步驚雲曾孤身入桃源,一臂對千人,半掌轉死生,峻悍無匹是小荊司空見慣,然此番望去,他正待熱水溫罷,替他師弟濯臉洗發。腳邊徒有寒燭半盞,朱火冷白,映落頰畔,濃得剮下血來。蓋因日短風遲,如此這般叫人看了,才覺他眉目初霽,麵色稍晴,隻是衣袖盡濕,攬聶風長發如絲,似已遙歸遐思。

比之小荊,雪楚驚得更甚,半步踉蹌,竟撞在門扉之上,惹一聲闇響悠長,步驚雲聽聞,眼都未抬,依舊低頭為聶風清雪塵埃,仿佛手握天下一等大事,其他皆可等待。姑娘見他執著若此,麵色淒惶,掩眉垂眼,似不忍再看,然愣了半晌,又抬頭顧盼。

漠北大暑常旱,偏偏此院驚寒,一人麵冷情熱,挽沉舟身畔,一人形如槁木,任指發相纏。如此久望風雲,叫她神斷意傷,霎時之間,憫恤哀憐,唏噓牽念,誰的前事種種不可名狀,竟將此番悲痛推至無以複加的極點。

小荊見她無由落淚,更待去勸,忽聽雪楚斂袖一歎,轉身便走,三兩步外回首,竟是問他:“小荊,你說步大哥義薄雲天,若我將他的師弟救醒,步大哥他是否會——,”她停得一停,心道若是步大哥待我,有如待他師弟這般,不,就是將這份體貼予我半分,我便百死未悔。一念及此,姑娘頰邊飛紅,帶淚帶笑,小荊一旁見她麵色不定,陰了複晴,不解其情,如墜霧裏。

溫水洗罷,步驚雲抱聶風回房,方覺鬥室甚涼,然二十年冰寒水冷,他怎會著意院中草木凝霜,隻是入暮臨窗,才想多少年前,也曾與聶風這般手足相抵,同榻而臥,聽一室無雪無晴。

那時風雲俱是年少,自然多驕,簡直能以生死試天高。師弟剛學腿功,半月有成,梁上閣間,來去縱橫禦風而乘。可惜行得太急,有誰居心叵測關門閉戶,聶風十有⑧⑨撞上窗沿,“咚”一聲巨響,塵灰寥落罷了,才見他白衣襟袖飄然而下,以手掩臉,不願見人。秦霜心軟,惜他偶爾串戶訪友都能磕傷麵門,鼻尖額頭紅成一片,隻說從此之後,望霜樓由他來去,再不掩門。步驚雲聽了一旁冷哂,依舊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