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互相辨認中老去04(3 / 3)

這大概不是他期待聽到的答案。他心不在焉地轉著手裏的杯子:“所以說無須擔心?”

“我們女人太難懂了,對嗎?”我不由得想起他曾經感歎過的這句話。

“噢,你絕對想象不到。”

“別說我了,你呢?我得坦白:不是我一點兒也沒關注你,而是你這兩年的新聞太多,幾乎每家報紙寫的內容都有不一樣。”

“呃,其中也不是沒有事實。”

他這句話有點兒繞,但我聽明白了:“所以,那麼多之中哪一個是事實?”

“私事兒被人寫在報紙上還是挺尷尬的,不是嗎?”

“沒關係,不方便說可以不答。”

“這不要緊,我可以說。”他端著杯子,卻抬起眼睛看著我,“麗芙·泰勒、艾米麗·布朗特、安妮·海瑟薇……”

等等,傳聞多歸多,可這些名字好像從來沒跟他扯上過關係。

“……全都沒有交往過。”他慢條斯理地放下茶杯,又露出他那一本正經的冷笑話臉。

如此看來我基本不用期待嚴肅的答案了:“好吧,我閉嘴。”

“噢,順便說一句,前不久發生了件親切得很的事。去年去聖丹斯電影節,聽見圍觀人群裏有人衝我大叫‘Hey,Joe!’,我前後看了看,然後轉身問他:你叫的是我還是約瑟夫·高登·萊維特?”他意猶未盡地接過話繼續瞎扯。

六年多過去,他從路人甲變成了男主角,那天然呆狀還是一點兒沒變。

我拿起叉子戳了一個小泡芙舉到他麵前:“行了,你也閉嘴。”

“他叫的是我,感覺真好。”他說話也不耽誤吃,說完迅速地一口消滅泡芙隻剩下叉子。

見我舉著空叉子一臉“你有完沒完”的表情,他自覺地端過我麵前的空杯子倒茶加奶,收走叉子把茶杯放進我手裏。

“好吧,說笑夠了,”他停頓片刻,“準備好告訴我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嗎?”

說來說去他仍舊想知道剛才提的那件事。我知道,身邊所有的朋友都告訴我這不是件小事。我的生活確實經曆了一次徹底的改變,但那不代表對我來說有多艱難。

是的,我訂過婚。交往兩年平穩無事,分手的情形卻莫名其妙得很。

對方是個生活簡單的普通人,可能在別人看來很無趣,對我而言卻是理想的伴侶。我喜歡無趣的生活,喜歡木訥簡單的人,喜歡踏實安心的感覺。

我不是那種不能停藥的浪漫主義者,妄想從別人身上尋找與舊愛相似的點滴殘影。我隻是清楚地明白沒人可以什麼都擁有。

盡管當時未覺察,從遇見Joe的那一刻起,腦海中已有一個不起眼兒的時鍾停了。某一小部分的我卻始終沒有再向前走。

很多事唯有不曾經曆才會無所畏懼,才會無堅不摧。有誰能夠像從未活過、從未愛過那樣完好無損?輕的就當傷風感冒,重的哪怕程度如踝骨碎裂——植個鋼釘以後還不照樣兒能走能跑?當中區別隻有自己知道。

留下那一小部分在原地,我也不是不能前行。

歸根到底,我是將簡單的生活看得太容易,小看了要了解一個人必須付出的時間和心力。

既然他想知道,我也沒什麼可隱瞞。我倒是不意外他聽過之後會喜歡這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段子。

“我是訂過婚,然而沒有結婚。說出來你都不信,因為桑迪。不是一個叫桑迪的女人,是叫桑迪的颶風。”

我的前未婚夫除了單純老實之外還是個相當保守的人——在政治意見上。交往了整整兩年,要不是2012年大選,我甚至沒發現他一直眼巴巴地盼著奧巴馬從白宮滾蛋。身在加州都能隨便撞上共和黨的死忠,這是什麼運氣?當然,原本也與我無關,如果不是“桑迪”的話。

颶風“桑迪”席卷東部時,大選正進行到最後階段。福克斯新聞畫麵中,羅姆尼的堅定盟友、新澤西州長克裏斯蒂態度大改,一反往日的立場,公開表示感謝總統的支持和援助。他特別爺們兒地表示,他不在乎好盟友羅姆尼究竟來不來賑災,他的州有240萬人在颶風中斷電,海灘嚴重摧毀、北部洪水泛濫,他對大選的破事兒已經沒有一毛錢興趣。

我們看著新聞便因為看法不同開始爭起來,這是兩年中唯一的一次吵架。凡事第一次總難免出亂子,吵到興起處他說既然我喜歡奧巴馬的“社會主義做派”,不如就地挖洞鑽回中國。我告訴他假如西海岸太風平浪靜不夠他表達激情,何不幹脆去親羅姆尼英俊的屁股,跟著他借災拉票去;他說我沒有資格談論他們國家的政治,我根本不是美國人,如果他不點頭娶我的話,我將永遠不會是美國人。

誰也沒法兒判斷吵到如火如荼時究竟是“打洞鑽回國”比較過分,還是談羅姆尼的屁股比較羞辱人。

當然氣話再過分也可以氣消後和解,除非他衝動起來推了我一把,而我又恰好跌倒被茶幾撞傷胳膊。

當然過失也不是絕對不可原諒的事兒,除非他當下呆呆地說出的第一句話是:請不要報警,Joan,我愛你。

那就是當我發覺我用了兩年的時間來證明自己的視力有多坑爹的時刻。

我不驚訝。除了工作,這些年生活對於我本就隻是擺設。

是我不曾付出足夠的心力了解對方,又怎麼可能有理由去責怪運氣。

“怎麼樣,這跟情景喜劇沒有區別吧?”我看著Joe,不以為意地笑笑。

“你一定很失望。”他也看著我,好修養地完全沒有笑。

“說不失望是假的,但也沒什麼大不了。”

“我知道。這是你決定換個環境的原因?”

“嗯?不是。可能有些關聯,我也說不好。忽然有一天醒來,我不想去工作,有點兒厭倦。然後明白也許是想回來了。”

“其實你不必——我是說,即使要換環境也不必跑半個地球。比如搬去紐約,你可以繼續你的事業,不必像現在這樣從頭開始。我知道這不是我該幹涉的事兒,隻是,隻是我在試著理解為什麼。”

“是啊,我自己也不理解。電視劇行業裏誰不向往紐約?它對我們而言簡直就像聖誕老人的雪橇車。可事實是我沒有去,我回來了,決定做得太快連自己都沒時間去理解。”

“我從不知道你也是會衝動做決定的人。”

“我自己以前也不知道。”

“人都會變吧。其實我也沒料到我會臨時起意來看你。”

“如果那時也像這樣衝動決定……我也不清楚。”

這句話終於還是說出來了。隻是依舊沒有想好後半句應該有什麼內容。從那時起這個問題便一直懸在我心裏:假如我真的做了截然不同的決定,結果又如何?當時不知道,今天仍舊不知道。我不曾完全地了解他,甚至不曾完全地了解自己。換了其他任何事我都可以有信心去試,唯獨這一件,我對未知充滿了恐懼。

年輕時飽滿的勇敢都沒能讓我賭這一把,隻因為遇到了真正輸不起的東西。

我怕那個衝動的選擇會成為這輩子做過的最蠢的事。

他帶著幾分不確定的神情,說:“也許那時應該衝動決定。”

“Joe.”

“嗯?”

“我跟你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不一樣的是,我愛過你。我知道那很荒誕,短短的兩天甚至不夠了解彼此的十分之一。因此你不會了解,不會相信,因為我也無法解釋。有些事根本沒有解釋。

我笑笑,回答他:“性別不一樣。我們女人太難懂。”

“這倒是事實。你還記得那天你說去書店,結果抱回來一瓶桑格利亞酒嗎?”他配合地跟著轉移了話題。他笑時是那雙眼睛最清亮的時刻,仿佛薄霧散去,天空放晴。

我當然記得。

在倫敦停留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去國王十字車站看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早餐後約好各忙各的,下午再見。

我是在逛到博羅市集後才看見的桑格利亞酒。玫瑰色的液體簡單地用塑料杯裝著,杯裏還飄著我叫不出品種的新鮮橙子和青檸檬。我離開市集的時候還轉回去買了一瓶玻璃瓶裝的帶走。

市集旁邊就是倫敦橋車站,那個時候倫敦還允許帶酒進地鐵。

電話來時,連帶著把手上的購物袋振得嗡嗡直顫,酒倒還穩固,水果很有種要被活生生振成果醬的趨勢。我手忙腳亂地接電話。聽見他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來,我就這樣傻站在站台上錯過了一班地鐵列車。

那一刻,我恍然以為我們與這座城市裏任何一對尋常的戀人相同:他結束工作,我正購物回來。

我們在牛津街附近碰麵。就像今天這樣坐在咖啡廳喝著茶看窗外的街,我吃不慣太甜的甜點,他不愛吃鹹三明治;我說他比女孩子還愛吃甜點,他說英國女孩兒沒有甜點會覺得生不如死。

我給他看逛街的收獲,他一臉驚訝地說你早上才告訴我要去書店……

玻璃瓶裏玫瑰紅色的汽酒其實是紅酒、水果、力嬌酒和白蘭地的混合物,新鮮勁兒過了之後並沒有好喝得那麼誇張。然而那天晚上我們在酒店房間裏聊著天吃著水果,把那瓶酒喝光了。

我當然都記得。

回憶如此清晰,不是因為他提才想起,而是從未模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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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自深深處

我瞥了一眼自己的電話顯示屏,4點36分。

他是真的該走了。

我始終沒有問他,這次來看我是不是隻因為偶爾想起這麼簡單。他有他要去的目的地,而我,晚上還有兩節課。

想到這裏我有點兒焦躁。去你的兩節課,我要送他去機場。

我們之間至少得有一次像樣的道別,不像上次那麼匆忙。

咖啡廳的服務生依舊禮貌地保持微微鞠躬的姿勢目送我們進電梯。

電梯門關上了。

還記得六年前那天我們並肩站進電梯時一起傻笑的神態,那五層樓的高度隻花了幾秒鍾,我卻用了六年還沒能一階一階地走下來。如今我們再一起從23層往下落,隻是彼此各懷心事地短暫沉默。

麵前左側的紅色指示燈從“23”逐格跳到“16”。

他先開口,溫和地拒絕了我送他去機場的提議:“機場太遠,你要一個人回來。你不用送我。”

“我知道不用,可是我想。”

“聽起來很耳熟。”

“嗯,好像是有誰這麼說過。”

我們再次一起笑了起來。

“我是說認真的,我不希望你去。”

“因為?”

“Joanie,最好不要。”他的口吻很堅決。

再次沉默。電梯指示燈降到了“4”,接下來是“3”“2”“1”“G”。

到了。電梯門無聲地往兩邊滑開。

他按住開門的按鈕,轉過頭看著我:“再見,Joanie。”離開咖啡廳時他又戴上了太陽鏡,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隻見到他唇角彎成微笑的形狀。

在電梯裏僵持實在不像是成年人幹的事兒,我往前幾步走出了電梯。

“再見。”我回答他。

我們兩人隔著門站在那裏,直到他點點頭,鬆開按著按鈕的手。門緩緩關上。

電梯沒有升也沒有降。

是根本沒有動,還是時間太短數字沒來得及變化而已?我不知道。我抬起手按向門邊的按鈕,也不管按的上行還是下行。

門開了。

電梯果然沒有動過。我看見他仍然站在那裏。

我記起上次分開時的情景。

早晨我穿著襪子踩在地毯上整理行李箱,聽到他在身後問:“你考慮過換個環境嗎?”

“比如?”我放下手裏的衣服轉過身。

“比如這裏,比如我們。”

“你是說真的?”我幾乎要衝口而出地答應。幾乎。

我願意。我隻是個連起步都算不上的小編劇,他是個一無所有、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我根本不曾擁有不舍得放棄的東西。

而他回答我:“假設。”

“我喜歡這裏,還有——我們,”我看著他表情的細微變化,意識到自己似乎說了什麼愚蠢的話,馬上停止犯傻還來得及,“但我也喜歡LA。我的生活在那裏,不可能說換就換。”

“嗯,這是個很嚴重的假設。”

“嗯,假設。”我轉回身去,重新將收拾好的衣服裝進行李箱。再把自己塞進褲子裏。

現在想來,當時我們都有過這個念頭,更多的卻都是否定——他不確定,我不敢一頭栽進去。當時那麼年輕,那麼草率,以為人生還有那麼長,或許最好的還尚未來臨。卻不知有些事不在乎遲或早,區別隻是遇到或遇不到。

愛就像是唯有時間能解開的一道複雜謎題: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答案,但不是當時。不會是當時,也不必是當時。

在尤斯頓火車站外,我們隻匆匆道了句再見。

我坐上去伯明翰的列車離開時,窗外的倫敦街景裏已經缺了他的身影。

他不知道,早晨我將那枚聖克裏斯托弗像項鏈留在了他的長褲口袋裏。我已逐漸開始明白,大概某個人總要比尋常的朋友更難忘一點兒。沒有把它直接送給他,因為我一直覺得這類情景會很膩歪,免得大家尷尬。隻要不說明,他留著它也好,丟掉也罷,那是他的選擇。我以為我們這一轉身後便不會再見。

六年後的此時,我們草草重複著相同的告別。一切又像上次的情景重現,隻是這一次當我再看向他跟我說再見的地方時,他還在。他並沒有消失。

他還站在電梯裏。

“打算住在電梯裏麵嗎?”我問。

“如果你認為我應該多留——”

“閉嘴。”我打斷了他。我們能輕易地決定是留下還是離開,為什麼就從來沒辦法認真地麵對道別?

我們本來便隻隔著兩步的距離,記不清誰先往前邁步,誰先擁抱誰,隻記得彼此都久久沒有鬆手。電梯門靜靜地在我們身後又一次關上。他的大衣衣領緊貼著我的臉,有點兒熱。可我並不願意挪開。仿佛我還逗留在27歲那年夏天的某個早晨,終於有機會說完當時未說出口的留戀,遲遲不願意繼續前行。

可話到嘴邊,又隻剩下這四個字:“旅途平安。”

“我會的。”他鬆開一隻手,從自己襯衫領間摸出一條細長的項鏈。項鏈有點兒長,躲在衣領裏不翻出來根本看不見;圓形的銀色項墜上刻著聖克裏斯托弗像,穿過往日的時光依舊靜靜守護著即將離開的旅人。

記憶片段如霧氣彌漫眼前。經過這些年的時間,我們從彼此的輪廓裏努力辨認著昔日的對方。他曾說過的話一直都沒錯:我們不會過一種沒人可想念的人生。所謂幸福,有時隻是在過往的人生裏曾遇見過一個值得你念念不忘的人,這便已足夠。

說出口的終究都是一句道別,無論艱難或輕鬆。我終於意識到自己曾如此懼怕道別的原因:我想聽見的不是再見,而是我們之間尚未發生、或將發生的一切。

“聽著,我們不需要互不聯絡。就當是老朋友,知道嗎?”他說。他呼出的氣息在我的額頭邊,溫暖而真實。

我點頭,臉頰真切地感受到他頸邊的脈搏。寥寥可數的回憶片段猶如一股溫熱的力量湧進胸腔,我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對話,哪怕是上一次分開時。

“見到你真好,Joey.”

“我也一樣。”

我們鬆開了手。

他從地下停車場離開,我在酒店門外等出租車。這裏風很大,我隱約還能感覺到剛才那個擁抱的暖意殘留。

奧斯卡·王爾德在《自深深處》中寫道:

“我與記憶中的歡樂之間,隔著一道深淵,其深不亞於我和現實的歡樂之間隔著的深淵。假如我們共度的那段人生真如世人所推測,純粹是享樂、揮霍和歡愉,那我或許便更容易忘記。”

關於他,我沒有太多回憶,也並不需要忘記。

我愛過他,是有生之年遭遇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事兒。直到現在我都沒能回答當初想問自己的問題:如果我堅持留下,我們會有什麼不同?有些事的確沒有答案。或許有,也不再重要。是過去經曆過的事兒、愛過的人造就了今天的自己,每一個選擇都不可能擦掉重來。

我們曾相遇過。此後,會有別人陪我們度過此生,如同這個世界上任何平凡男女一樣老去。

其實有多少人在時過境遷之後便再也見不到曾經愛過的人?又有多少人在開始老去時發覺昔日的自己已無從辨認?

我想我已經足夠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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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柳園往事

話劇正式演出的第一場,範蕾和我坐在觀眾席第二排的中央,等著台上的燈光亮起。

“哎,囧妮!”範蕾用胳膊肘捅捅我,壓低了聲音。

我扭過頭表達詫異:“這麼快又從九妮變成囧妮了?”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嘛。”

“你姓‘天’啊?”

“不要在意細節!”她相當豪邁地小幅度揮了揮手,“你看,今天果然全場都滿了。我剛瞧見季然和倪茵,這會兒人頭就把視線全擋嚴實了。”

“他們兩個是住一起嗎?”她提起季然和倪茵,我想到便問。這兩個每次上課下課都形影不離,跟親姐弟似的。

“他們住隔壁,跟一起也差不多。”

“跟你商量個正經事兒,下下周六下午能跟你換節課嗎?”

“可以啊。先交代你要幹嗎去!”

“沒什麼事兒,就看個電影首映。”

“對了,說起首映,”她慢條斯理地打開手袋,翻出一個快遞信封,“不提我還忙忘了,你有個電影院遞來的快遞。”

是邀請函到了。我怕訂不到票,早在知道電影在國內的上映日期後,就托朋友蹭了張首映的媒體邀請函。拆開信封,裏麵裝著邀請函和一張16開大小的電影宣傳紙。平整的紙麵沒有溫度,沒有厚度,Joe的樣子印在海報上,似有種熟悉又陌生的奇妙感覺。

範蕾在一旁用一種充滿研究欲的眼神看著我:“有約會?”

“不是,隻是蹭來的首映邀請函。”

“合理。”她若有所思地緩緩點頭。

“我說,你們別老用想象力把我傳送到桃花盛開的地方行嗎?其實姐真的一朵也沒有。”

她一攤手:“我就隻是當了個郵遞員。快遞是我老公簽的,他中午來接我下課,順手幫前台看了兩分鍾。真的隻有兩分鍾,前台在接電話,快遞就被他簽了。”

“碰上小概率事件得及時慶祝。散場,我家附近那家的榴蓮班戟,去不去?”

“你就別饞我了。今晚想去也去不成,散場準得聚會。”

台上的燈光亮了。

身邊的嘈雜漸退,音樂響起。燈光照亮麵包店的布景,舞台另一角,追光下坐著大提琴師。

習慣了空蕩蕩的觀眾席,忽然間身邊都坐滿了人,這種無法確切形容的微妙情緒就像第一次走進這間演奏廳時一模一樣。凡事都有第一次,而我清楚它的特別。《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對於我,不僅僅隻是一部作品而已。

昨夜最後一次彩排我不在場,今天便更有種作為觀眾看首場演出的感覺。

原以為我會緊張,可是並沒有。

演員在台上說著熟悉的對白,我閉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見六年前的自己——穿著睡衣,頭發半幹地坐在床邊一頁頁翻看小說。暖黃的床頭燈,輕盈的白瓷杯,印著米字旗圖案的沙發靜靜停在窗下,地毯上的洗衣袋裏躺著一件沾滿咖啡漬的上衣,後來洗過仍然留有淡褐色的水痕。

它至今仍掛在我的衣櫃裏,不曾遺失。

世間大多數相遇都不曾有機會預謀,於是才會有遺憾;假如能重來一次,我仍然不會改寫我們之間的一切,它們都該發生。都必須發生。故事可以每經改寫日臻完美,但再完美的情節都不是我們之間的那些。

散場後的聚會大家都很興奮,在KTV裏一波接一波地刷新我接收噪聲的底線。辛苦了兩個多月,接下來還有連續好幾場。他們理應今天玩得盡興一點兒。我借口打電話出了房間,想沿著走廊找一個稍微安靜的地方。

樓道裏的自由聲場更壯觀,每經過一扇緊閉的門,都能從縫裏漏出抵擋不住的音量來。走了一圈最終通往安靜的是一扇印著“消防通道”的樓道大門。

樓道雖冷但很安靜,我在台階上坐了下來,也懶得在乎灰塵。

不一會兒手機短信聲響了,是範蕾。她發來的信息就三個字加一個問號:“你撤了?”

“沒有,樓道。”我回過去。

沒過兩分鍾,樓道門被推開了。範蕾的香水味兒很淡卻很好分辨,再說這裏除了我沒別人,都不用回頭,一聞就知道她也來了。

她在我旁邊坐下,又伸出胳膊捅捅我:“幹嗎呢?”

“你幹嗎呢?”我反問她。

“裏麵那幫家夥已經刷新我的極限了,再不出來我得聽力受損,這一個星期說話都得靠吼。”

“那就在這坐會兒。過來點兒,冷。”

她往我這邊挪了挪。

“你坐了多久了?跟速凍的似的。”

“三五分鍾。”

“我還以為你借電話遁了,包廂裏也不見你的大衣和包。”

“我隨時準備遁。一起嗎?”

“一起,咱們悄悄撤退。”

“正等著你出來跟我一起去呢。”

“現在?”

“這裏安靜,要不坐會兒?”

“好。”

我們坐在空樓道裏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忽然覺得冬天最冷的時候也不過如此了。她的生活一直是我以前所向往的狀態:簡單、平靜、富足、快樂。就像美術館裏見到的那幅《阿爾諾芬尼夫婦像》。這也是我回來之後的生活。範蕾和我認識並不久,我想,我們能理解彼此大約隻是恰好在心境相似的時候遇見。或遲或早,都會有不同的結果。好朋友是如此,伴侶也是如此。

Joe曾問我回來的原因。他記得我說過,我的生活在那裏,不可能說走就走。

其實我一直都是可以說離開就離開的,隻要我能看清楚前麵的路,隻要我能相信:要去的地方會有我所期待的生活在等著我。無論遠近,隻要看得見期待,隻要它還在等我。

或許當時Joe以為我留下來就意味著他必須做出某種承諾。而我未曾細想,看見的隻是他那一瞬間本能的退縮。

我終於相信他和我都各自為此遺憾過。

我也用胳膊輕輕撞了撞範蕾:“走吧?是怪冷的。”

“好。”她站起來。

為了降低偷跑行動被撞破的風險,我們往下走了一層樓才轉進走道等電梯離開。

大樓B1層直接通往地鐵站台,連上地麵吹風都不用。

11點9分,六七分鍾之內我們恰好能趕上這條線的末班車。果然。空蕩蕩的車廂裏稀稀拉拉地坐著和我們一樣晚歸的人,有的低頭玩兒著手機,有的也不怕錯過站,直接背靠著車廂壁睡了過去。

列車與軌道的撞擊聲連綿不斷地響著,車內移動電視屏幕不知疲倦地閃動,時不時卡住跳幀,又在電流聲中恢複如初。

純機械的嘈雜音量並不大,使我感受到一種奇妙的相對安靜,比絕對寂靜無聲更令人放鬆得多。

範蕾抬頭盯著屏幕,側臉上投下睫毛柔和的暗影。

“這廣告還挺不錯,就是電視渣了點兒。”她偏偏頭對我說。

深夜車廂裏的電視正播著一支相機廣告,屏幕帶著有點兒可疑的色差,每當跳幀時,女模特臉就狀如變形地被活活抖一抖。這可不隻是“渣了點兒”。

“你說咱們怎麼每回坐地鐵都碰不上功能正常的電視機?”

“咱們一年到頭坐過幾次地鐵?”範蕾笑道。

“好吧,隻有少數幾次可以擠得上的時候,比如深夜。”

“這倒是真的。”

“我們也都是擠著車上學長大的,年紀越大越不耐擁擠不耐吵。”

“還睡得早起得早有沒有?”

“那是。以前晚上不睡第二天照樣兒工作,現在少睡幾小時都困得能撓牆。”

“看臉吧,隻要稍微注重皮膚一點兒,三十多跟二十五六區別不大。身體裏的變化才是實實在在自己可以感覺到的。”

“不隻身體,平時的喜好也不同了。小時候怕的隻是樣子變老,其實唯一可以努力保持的也隻有樣子了。”

“哎,說到喜好,你想過給我解釋解釋為什麼你的iPod裏邊存了一個詩朗誦專輯嗎?”

她這會兒思維又開跳了,徑直降落到前幾天我借給她的播放器上。

那裏麵存著一張很老的詩歌專輯。它是張類似少兒有聲讀物的東西,裏麵都是些美而不艱深的詩:雪萊、華茲華斯、葉芝等。是Joe在2009年錄的一張有聲讀物,在他那段演演小角色、配配音的時期不起眼兒的作品之一。

“就隨手存的,沒什麼原因。”我隨口答她。

“跟你書櫃裏有本相冊一樣,就是隨手混進了些奇怪的東西?”她這回指的是夾在相冊裏那張寫了字的舊紙巾。果然太親近的朋友之間很難有秘密,哪怕你隻字不提。

既然猜到,不認也沒什麼意思。

“要知道的你都猜到了。”

“查理·高登?”噢,她連電話也猜到了。名字的首字母好猜,口音更是好猜。

“嗯,查理·高登。”

地鐵列車駛過軌道的響動,有節奏地一輪一輪響在我們四周,半空的車廂裏我們並排坐著,像聊天氣一般漫不經心地聊著這些我從沒對任何人說過的事兒。

或者說感情從來就無法成為秘密,它在你身邊的人眼中早已昭然若揭。

“你知道嗎?我還真聽了會兒那張專輯。”她說。

“然後?”

“還需要有什麼然後?已經夠美了。”

是啊。還需要什麼“然後”?已經夠美了。

地鐵到站了。那一站下車的隻有我一人,上行的扶梯空蕩蕩的。我戴著耳機,聽著曾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手掌被悄然摩擦出一股溫潤的暖意。

冬末初春清冷的深夜裏,耳邊的聲音正緩緩讀著葉芝的《柳園往事》:

漫步回憶中的柳園,

那是我曾遇見摯愛的地方。

…………

她叮囑我從容看待人生,

就如青草長滿河堤。

我曾年少輕狂,

如今我淚流滿麵。

——我曾年少懵懂,如今我正要老去。我早已意識到:當有一天我們不可避免地老去之時,也將目睹曾經的自己漸漸消失。我想我可能會為自己錯失的一切感到懊惱,但胸中還積滿了如此多值得想念的事物,我的心脹得像一隻即將爆破的氣球。

但這些強烈的感覺會慢慢消退,因為沒有誰會舍得讓它迅速燃盡。關於我往日經過的每一個瞬間,此刻我除了感激別無他想。我沒有心存不甘,也不再懼怕老去。

我知道,你不懂我在說什麼。

這不要緊。

總有一天,你會懂。

謝謝你翻開這一頁。

在以往的書裏從來沒有過這一部分,以後也不一定會有。作為小說作者的第五年,這是我第一次在故事結尾之後繼續與你分享這些故事裏的歌。如果你是多年的讀者,你或許會在這裏發現一些來自過去的小驚喜;如果這是你讀過的第一本我的書,但願它不會讓你失望。

附上它,既是因為常有讀者要我推薦小說中曾出現過的音樂,也是源於自己的愛好。這是送給你的禮物,以感恩之心向每一位買書支持我的讀者表達一份完整的誠意。

“喜歡”本是件簡單的事,一旦進行到“認真”就有了責任。這其中收錄的每首歌詞幾乎都有多個不同版本不同風格的中譯,而且多半都已找不到原譯者。

羅伯特·弗羅斯特說:“詩就是在翻譯時從散文和韻文中消失的東西。”好歌詞的美感與詩並無不同,有時候甚至更流暢也更質樸。這是語言本身的魅力。英文是非常講究平衡和理性之美的語言,任何對時間、空間以及情感的表達都充滿邏輯的美感;而漢語更加靈動和微妙,它的深邃之美不受困於有形的框架。每一種語言的畫麵感、韻律感和節奏感都是獨一無二的。它像凝固的舞蹈,又像流動的建築。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它們之間無法實現完全對等,要說“翻譯”,隻是將一種美描摹成意境相同的另一種美。

當然,在我萌生自己重新翻譯整理的念頭之後,一直有點兒忐忑——這談不上專業,誤譯也必然會有;對這兩種語言我都一樣認識淺薄,且始終懷有敬畏。但我仍打算堅持準備這份簡單樸素的禮物,為老朋友做些誠懇的小事,不能不說是種快樂。

這本小推薦冊裏收錄的多為民謠和爵士,曾在小說中出現或沒出現過的都有,其中不乏年代久遠的舊歌。我懷著對這美感的崇敬之心、以貧乏的筆墨為你臨摹幾分詩意,不敢與專業的譯者相比,隻求能保留一份笨拙而誠懇的心意。願愛永不隨時間老去,願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如舊旋律般曆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