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全個政府的行政機關各有依循,便不必有憲法而政權自有限節。而況明代以前,宰相為行政領袖,與王室儼成敵體。王帝詔命,非經宰相副署,即不生效。君權相權有時互為軒昂,正如法國、美國總統製與內閣之互為異同。
現在我們一口咬定,說兩千年來中國隻是一個專製黑暗的政體,我們非得徹底推翻,加以糾正。政治隻是社會各項事業中較重要的一項。政治理論全部變了,則牽連而及於社會其他各項事業之理論,亦必隨而變。牽一發動全局,因而搖動及於全部人生理論精神教育以至整個文化傳統。試問中國傳統政治及其背後的理論,若要全部推翻,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一刀兩截,非不痛快,然而以後種種卻從何產生?於是在革命初期,便已有英國製和美國製的爭論。而隨著上次歐洲大戰後的新變動,國內又產生蘇維埃共產政治與德、意獨裁政治的鼓吹與活動。試問一個國家的政治理論及其趨向,是何等有關於全民族的,而把他的重心全部安放在異邦外國人的身旁,這是如何一件可詫異而可驚駭的事。
隻有孫總理的三民主義,努力要把中國將來的新政治和以往曆史的舊傳統,連根接脈,視成一體。可惜他的見解,尚不為一般國人所了解。一般國人隻還是說,中國自秦以下兩千年政治,隻是專製黑暗。他們像是根據曆史,但他們並不真知曆史。不知乃不愛,但求一變以為快。
再舉一例。我又常聽人說,中國兩千年來閉關自守,不與外來民族相接觸,因而養成其文化上自傲自大,深閉固拒的態度。這又是一句曆史的敘述,隻可惜仍不是曆史的真相。秦以前暫不論,我們再就秦以下言之,自東漢初葉,中經魏、晉、南北朝,下迄隋、唐,大體上超過六百年時期,可說是中國接觸吸收印度佛教文化的時期。印度可說是中國的近西。自隋、唐以下迄於宋、元,大體上又有六百年的時期,可說是中國接觸吸收阿拉伯伊斯蘭文化的時期。阿拉伯。波斯可說是中國的遠西。中國自秦、漢以下的一千三四百年間,西北陸路,西南海路的向西交通從未斷絕。中國人何嚐閉關自守?今佛教已為中華民族所信仰,而伊斯蘭教之在中國,亦得自由傳布。漢、滿、蒙、回、藏,民國以來合稱五族。中華文化吸收印度佛教之影響,人盡皆知。而自唐以下,中華文明所受阿拉伯伊斯蘭教東來之波動,現在尚需學者詳細闡發,中國人何嚐自傲自大?
六朝、隋、唐中國高僧西行求法的熱忱,以及唐以下中國對波斯、大食商人的坦白寬大的態度,隻廣州一埠,在唐末便有大食、波斯商人二十萬之譜,而其時大食、波斯商人之足跡,已遍布中國。從此便夠證明上述中國人文化自傲對外深閉固拒的評狀,全無根據。此等話,隻是近代西洋教士與商人的讕言,並非曆史真相。
西洋中古時期的耶穌教,本已包攬著許多政治社會上的塵世俗務。海通以還的耶教士,更形變質,幾乎成為帝國主義資本主義之前呼後擁。他們把在南非與北美的經驗與態度帶到中國。不僅來中國宣傳教理,還往往幹涉中國之內政,激起中國之民變。與往古印度高僧純以宗教真理相感召之精神,顯有差別。而西洋商人之牟利政策,如鴉片強賣等,更招中國人之惡感。近世中西交通史上,鴉片戰爭前後,不斷的教案以及連續的強占土地強索賠款等事項,其是非曲直,大可待有誌研究全世界人類文化史而抱有明通觀點者之公平判斷。
中國史上之東西交接,至少已經三期,第一期是近西的中印接觸,第二期是遠西的中回接觸,第三期才是更遠西的中歐接觸。前兩期各自經曆六七百年的長期間,已見中華民族對外來異文化之一般態度及其成效。現在的中歐接觸,自明末以來,為期隻三百年,雖則西洋以其過強之勢力壓迫於我,但我們誠心接納吸收異文化之熱度,仍是與前一般。若以前兩期的成績來推論,再曆三百年,中華民族一定能完成吸收融和更遠西的歐洲文化。
但是要吸收外麵的養料,卻不該先破壞自己的胃口。近代的中國人,也有笑林文忠為頑固糊塗,捧耆善、伊裏布等為漂亮識大體的。這無異於站在外國人的立場,代外國人說話。中國人自己不知道中國事,便不愛中國。不知道中國不愛中國的人,如何算得是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事實上是一個真正的中國人,而理論上卻又絕不能算他是一個中國人,如此般的人,到處皆是,豈不可痛,豈不可驚。
上述的兩例,一個使中國人感覺中國以往一切要不得,一個使中國人不敢批評外國人一句,不是的隻在自己這一邊。這種錯誤觀念,關係何等重大。他們都像是一種曆史敘述,但是絕不是曆史的真相。無意中已把中國人立足所在的重心,遷移依靠在非中國人的腳邊。這樣將使中國人永遠不能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