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其內容,隻是欲望盛,而心思力量向外用,發達了理智。此其關鍵,就在宗教禁欲主義錮蔽太甚的反動,轉而逐求現世幸福。從他們“神聖底不知足”(divinediscontent)一句話,其精神亦殊可見。於是其替代宗教而指導人生的哲學思想,總充滿了功利派氣息,如所謂樂利主義,幸福主義,人本主義,工具主義,末後的實用主義等皆是。其必要確立個人自由,保障個人權利,正為劃清彼此欲望活動的分限,而各得其活動範圍。講經濟,則從欲望以出發。講法律,則以權益為本位。論到政治,則不過求公(一國一地方)私(一人)欲望的滿足。若模仿前麵的句法,我們便可說:近代以來的西洋人生,大體上知有利害不知有是非,知有欲望不知有理義。——仍然是短於理性之證。
利害觀念和罪福觀念,是一脈下來的;變而未變,總缺乏向上一著。自我中心,則與倫理情誼其勢相背,容後論之。
第三,講理與鬥力,為理性啟發抑理性未啟之分判。相尚以力,則理隱;相尚以理,則力隱。二者至不相容。然在西洋,力居顯位;貫乎中近古代以至於今,此種情勢尚未見大改。何以言之?
(一)中國人講理,恥於用暴,西洋人反是。往者羅素來中國後曾一再地歎說:
世有不屑於戰爭(tooproudtofight)之民族乎?中國人是已。中國人天然態度,寬容友愛,以禮待人,亦望人以禮答之。
道德上之品性為中國人所特長……如此品性之中,餘以其“心平氣和”(pacifictemper)最為可貴;所謂“心平氣和”者,以公理而非武力解決是已。
中國人之性質,一言以蔽之曰,與尼采(Nietzsche)之道相反而已。不幸此性質不利於戰爭,然實為無上之美德。
蓋自己的麵目,每不易見;兩相對照而後反映出來。羅素此歎,正是自悟他們西洋之所短。近年來,中國少年人口裏或筆下不斷地亦是“鬥爭”“鬥爭”,全從模仿外國來,在稍有中國夙養的人是感到刺耳刺目不安的。雖然我亦承認,對於中國禮讓精神說,鬥爭亦是西洋的一種精神,不完全是短處。乃至西洋人體魄的武健,中國人身體的文弱,亦未始不由此而來。但理性或優或絀,必即此作征。
中國舊俗,彼此見麵各自拱手相揖,是謙敬的意思。今亦漸行相互握手禮,則學於西洋。雖是有相親之意,然實歐洲人沿其故俗相鬥以後彼此和解的表示。表示不複操兵相向了。蓋鬥爭一詞,今不過引申其義而用之;真的決鬥之風在西洋百餘年前還頗有的。如甄克斯《社會通詮》中所說:
當夫宗法社會,民之所恃而無恐者,以有人種故,有族姓故,有鄉社故,有行社(同業公會)故。凡此皆以族類聚而相保者也。顧其所以相保者,不外挾有眾之勢力,得以報複仇冤,有若血鬥之事,此於群道之所以治安未足也。(中略)此其為俗,終宗法之世沿用之;直至社會轉為國家,猶不盡革。雖立刑憲,不能絕也。(中略)訟獄兩造相持不下,得請一鬥為決;雖或曲勝直敗,無後言也。因為理必從容講論而後明,一動武即不講理。此以在中國本來有理之一造,一動武,旁觀者,便不直其所為。像這個“曲勝直敗無後言”。痛快是痛快,未免將理性拋在腦後了!
尤可注意者,如會議上之表決,如議員之選舉,在今日西洋漸以理性出之者,原亦從哄鬥演來。
古之民不識從眾之義也。有一議,十人之中為七人之所合,古不以是為可用也。此自今觀之,若甚怪者。然事在曆史固無可疑。(中略)古之人無從眾之說矣,然未嚐無門戶黨人也。黨人者何?一眾之人利益相合,而共為所事者也。聞者將日,既有黨人,其爭於外者無論己;假有同氣之爭,非有三占從二之術其何以定之乎?曰,出占探丸均非所用。一議未決,考於舊章;舊章不足,乃為調停。調停不能,唯有戰耳。勝者得之,負者噤若。故古眾人之於議也,設非盡同,必出於戰。
凡初民所以決疑定爭者,大抵皆出於鬥;則選舉之爭亦猶是耳。鬥而勝,則勝家簇擁其所舉者,以貢之於有司。有司受之,書其各以傳之於國會。今日報章每及議院之選舉,所用之成語皆沿於古初,其爭選也,無殊其戰也。此非僅借喻而已,蓋古之事實,流傳於文字間也。(中略)故其始出於實鬥,浸假乃各為鬥,而一黨之人勝焉。雖然,何黨?曰使他物而平等也,則必黨之最眾者。此計數多寡以為勝負之所由也。而出占(Vote;今譯投票。——編者注)之法,亦從之以始。其始之出占,非若今之書名投匭也。眾各呼其所舉者之名,為嘩噪。所眾舉者,其聲洪以聞:所寡舉者,其聲微以溺。此其以眾蝕寡之道也。其法之粗如此。使舉者異,而眾寡之數略均,又無以辨也。於是效戰陣之行列,而料簡其人數,此亦古法也。今日國會選舉所不敢以此法行者,恐民將由今之文,而反古之質也。故雍容揖讓之術行焉,則出占(投票)是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