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開孔子誕辰紀念會,按中央規定的典禮節目,有孔子學說一項,現在由我來講。
我常同大家說:中國近百年來遭遇一種不同的西洋文化,給我們一個很大的打擊,讓我們曆久不變的文化發生變化,顯出動搖。大家又都知道孔子在中國文化上的地位關係,所以中國文化受打擊,發生動搖,當然亦就是孔子學說的受打擊發生動搖。此時孔子之被懷疑,是應有的現象,是不可少的事情。大概是應當這樣子,不懷疑不行;隻有在懷疑之後,重新認識,重新找回來才行。我曾告大家說中國民族精神,必須在唾棄脫失之後,再慢慢重新認識,重新找回來;他必不能是傳統的傳下來!因為傳統已全無用處。可是重新認識,重新找回,很不容易!不能仍然敷陳舊說。幾時是孔子學說重光的時候,我們不敢說。在眼前很明白的還是一個晦塞的時候,懷疑的空氣仍然濃厚。
我曾經努力這個工作——即對於孔子學說的重新認識,把晦暗的孔子重新發揚光大,重新透露其真麵目。這個工作,依我所見,大概需要兩麵工夫。一麵是心理學的工夫,從現代科學路子,研究生物學、生理學、心理學,這樣追求上去,對人類心理有一個認識;認識了人到底是怎麼回事,然後才能發揮孔子的思想。如無這麵工夫,則孔子思想得不到發揮。因為孔子學說原是從他對人類心理的一種認識而來。孔子認識了人,才講出許多關於人的道理。他說了許多話都是關於人事的,或人類行為的;那些話,如果裏麵有道理,一定包含對於人類心理的認識。對於人類心理的認識,是他一切話與一切道理的最後根據。所以心理學的研究是重新認識孔子學說,重新發揮孔子思想,頂必要的一麵工夫。還有一麵,是對於中國的古籍,或關於孔子的書,要有方法的作一番整理工夫。我們現在無法再與孔子見麵,所可憑藉參考的,除了傳下來的古籍,更有何物?所以要想重新認識孔子,古籍的整理工夫,亦是很必要的。可是從來想發揮孔子思想學說的人很多,似乎都欠方法,很容易落於從其主觀的演繹,拿孔子的一句話、一個意思、一個道理去講明發揮孔子的思想,而沒能夠有方法的來發現孔子的真麵目。仿佛前人大都有此缺欠。所以孔子學說的發揮解釋可以千百其途徑;一個人有一個說法,一百人有一百個說法,一千人有一千個說法。同是孔子的一句話,我可以這樣講,你可以那樣講。講孔子學說的人越多,孔子的真意思越尋不出。為什麼越講越分歧,越講越晦暗呢?就在沒有方法。自孔子以後,到現在很多年代,代代都有想講明孔子學說的人,都自以為是遵奉孔子學說的人。可是遵奉的人越多,越加分歧,講明的人越多,越加晦暗。今後如果仍然如此下去,豈不更沒辦法!所以我們現在要想講明孔子,不能重蹈前轍,必須有方法的去清理一遍才行。當我們作這個工夫,不要忙著往高深處講,寧可有一個粗淺的意思;如果粗淺的意思而是確定的、明了的、不可搖移的,大家公認的,就要勝過含混疑似兩可難定的高深之見!從粗淺起手,步步踏實向前走,不定準的話不說,說了便確定無疑;如此踏實確定地走向深處,庶可清理出一點頭緒來,發現孔子的真麵目。現在總起來說:大概必須得有這兩麵:一麵作認識人類心理的心理學工夫,一麵作有方法的清理古籍的工夫,然後才能對孔子學說重新認識。
今天所要講的是偏於後一麵,即從粗淺的地方腳踏實地的來確定孔子是怎麼回事。現在所講的仍是好多年前——民國十二年——在北京大學講過的。當我們研究孔子思想學說,首先應問孔子畢生致力研究的到底是一種什麼學問?雖然大家都知道孔子的學問很多,許多人稱讚孔子博學多能,當然是事實;可是他一定不單是博學多能。他的真正長處不一定在博、在多,假定孔子有一百樣才能,一百樣學問,那麼,現有一百個專家亦不能及得孔子麼?恐怕孔子有他一個畢生致力用心所在的學問,為他種種學問的根本。我們如此追問下去,就發現孔子畢生致力用心所在的學問,不是現在所有的學問。雖然現代世界學術很發達,大學專門的科學很繁多,可是統同沒有孔子研究的那一門學問,並且給他安不上一個名詞來。很顯而易見的,孔子研究的學問,小是物理化學或植物動物——不是自然科學;恐怕不單不是自然科學,並且亦非社會科學。孔子學說固亦包含類屬社會科學的政治教育乃至其他種種的道理,但孔子畢生真正致力並不在此。也許有人要說孔子學問是哲學,我說孔子學說不單不是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並且亦不是哲學。哲學一名詞本非中國所固有,是從西洋外來的;如果哲學內容是像西洋所講的那樣子,則孔子學說可以斷定亦非哲學。例如西洋哲學中有所謂唯心論、唯物論、一元論、二元論、人生觀、宇宙觀、本體論、認識論、機械論、目的論……孔子學說全然不是這一套複雜細密分析係統的理論玩藝。如此看來,孔子學說很難安上一個名詞;在事實上所有世界的專門大學很難找到有這樣的學科。那麼,孔子的學問究竟是什麼呢?我們根據比較可靠的古籍《論語》,來看孔子畢生致力用心所在的學問是什麼,拿其中許多條來參考勘對,比較研究。我們發現最顯著的一條:“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是孔子自己說明他自己的話。我們要想明白孔子,這一條很有關係,很可幫助我們知道他。但這些話的內容是什麼呢?“吾十有五而誌於學”,誌什麼學呢?話很渾括,很難明白。“三十而立”,立字怎樣講呢?很不好講,“四十而不惑”,不惑的究竟是什麼?對什麼不惑?不惑兩字仿佛會講,大概就是不糊塗吧!但其內容究是什麼,則非吾人所可得知。“五十而知天命”。什麼是天命?什麼是知天命?亦不好亂猜。“六十而耳順”,耳順是一種什麼境界?更不可知。“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就字麵說似乎好講,可是事實上更不好懂,因這是他學問造詣的頂點,是從誌學……耳順等等而來,對於那些我們尚且不懂,如何能懂得他七十歲時的進境呢?所以我們不願隨便去講古人的話,不願往深奧高明裏去探求。我們隻注意這些話是孔子自己訴說他自己學問的進境與次第,至其內容如何,我們不願亂猜。在前人亦許就要講了,什麼是不惑,什麼是知天命,什麼是耳順,什麼是從心所欲不逾矩。前人都可有一個解釋給你。而我們則暫且留著不講,先從粗淺處來看。這些話所講的大概不是物理學、化學,乃至政治學、教育學吧?甚至亦不是哲學吧?哲學不像是這樣。這些怎能是哲學呢?他仿佛是說他自己,——說他自己的生活,說他自己的生命,說他自己這個人。仿佛可以說,他由少到老,從十五到七十,所致力用心的就是關乎他自己個人的一身。我們隱約地見出他是了解他自己而對自己有辦法。照我所體會,他的學問就是要自己了解自己,自己對自己有辦法;而不是要自己不了解自己,自己對自己沒辦法。比如他說“不惑”“耳順”“從心所欲不逾矩”,內容固然不好懂,可是我們隱約看出,到那時候,他的心裏當很通達,自己很有辦法,自己不跟自己打架。平常人都是自己跟自己打架,自己管不了自己,自己拿自己沒辦法。而孔子從心所欲不逾矩,自己生活很順適,自己對自己很有辦法。這個意思我們可以體會得到,不是隨便亂猜或妄說的。孔子畢生致力就在讓他自己生活順適通達,嘹亮清楚;平常人都跟自己鬧別扭,孔子則完全沒有。這種學問究竟是什麼學問,安一個什麼名詞才好呢?恐怕遍找現代世界所有大學、研究院,學術分科的名詞,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給他安上。孔子畢生所研究的,的確不是旁的而明明就是他自己;不得已而為之名,或可叫作“自己學”。這種自己學,雖然現代世界學術很發達,可是還沒有。這就是我們從《論語》上得到關於孔子學說的一點消息。現在再舉《論語》一章可以幫助明白這個意思。“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無,未聞好學者也”。孔子最好最心愛的學生是顏回,而顏回最大的本領最值得孔子誇獎讚歎的就在“不遷怒,不貳過”。究竟“不遷怒,不貳過”如何講,我們不懂,暫且不去講明;但可以知道的一定不是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或哲學。從這二句話,又可證實上麵發現的消息:大概“不遷怒,不貳過”是說顏回生活上的事情。還是我們上麵所說:研究他自己,了解他自己,對自己有辦法。“不遷怒,不貳過”,大概就是不跟自己鬧別扭,自己對自己有辦法。孔子學問是什麼,於此似乎又得到一個證明。從學生可以知道先生,從弟子可以知道老師,最好的學生就是最像老師的學生。譬如木匠的好學生就是會作木工活的。裁縫的好學生就是最會縫衣服的。而孔子的好學生,沒有旁的本領,是“不遷怒,不貳過”,則老師的學問是什麼,亦可從而知之了。現在結束這麵的話:我們要想講明古人的學問必須注意方法,不能隨便往高深處講。說句笑話,我不是孔子顏子;即使是孔子顏子,我才四十二歲,如何能知道孔子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呢!所以我們現在隻能從粗淺易見的地方來確定孔子的學問是什麼。雖屬粗淺,可是明白確定;明白確定,就了不得!比方孔子學問很古怪,不是這個,不是那個,說來說去都是說“他自己”;我們確定孔子學問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