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法院回來的第三天清晨,我坐在舅舅家客廳的沙發上,呆望著陽台外的天際,心中陡冒出幾句文字:我愛的男人,他在我這裏,在我身體裏撞擊著我,一遍又一遍,仿佛撞擊著我的靈魂,使我無力說話,唯有呻吟。
這是我曾寫在一張紙上的一些字,那日我與客戶談完事情,客戶離開了,我一個人留下坐在茶樓,忽然十分想念弦,想起幾日前與他幽會的情景,想起我們所處的境況,我萬般哀愁,於是隨手拿筆在茶樓的收銀紙背麵,寫了那些字。離開時,我把那紙撕得粉碎。
在舅舅家客廳的沙發上,我又陡然回憶起了那些字,那麼清晰,仿佛是昨日我才寫下的,其實那應該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就在三天前,季麗娜當眾罵我無恥,不要臉。這時候,我想起了那些字,於是我的大腦中又冒出另一些文字:那個男人的妻子,她當眾罵我無恥,一遍又一遍,捶摔著我的靈魂,使我無力回擊,唯有懺悔。
那天發生的激烈情景還在腦海裏回旋,那時我已尊嚴全失,並心甘情願接受那樣的懲罰,為了救另一個我也曾有過感情的男人。
當我將腦中冒出的這兩段文字對比時,感到愛恨的強烈反差如此之劇。想起曾對弦的迷戀,那些籠罩我身心的愛欲曾那般折磨我,那般撩懷,那般美妙,那種痛與快樂交織出的火焰無時無刻不在我的身體裏隱隱閃耀,隨時都可以被撩動成大火,將我燃燒。我會感到絕望,對自己感到無能為力,不明白為何熄滅不了那火焰。有時候弦在我的靈魂裏,仿佛不是一個具體的男人,而是一種符號,一種象征,我生來就是這種象征的奴隸,終生擺脫不了。他妻子對我的恨是很自然的,這一點仿佛也快成為一種宿命了,我的身後會有一雙仇恨的眼睛,它永遠都會盯著我,隨時都會冒出仇恨之光,劇烈時,它能聚成火焰,同樣將我燃燒。
我對一個男人的迷戀,最終演變成一個女人對我的仇恨,命運的格局,在一瞬間就發生了顛覆。
我看到天邊出現奇異的光亮,重慶的寒冬極少這樣,它橫陳在我眼前,特別刺眼。
母親與舅媽昨天一起出遠門了,是舅舅安排的,讓她們應邀去出席山西一家遠房親威的壽宴。舅舅決定留下陪著我,其實是看著我。母親雖放心不下我,卻也拗不過舅舅的勸告、舅媽的死磨,最終還是啟程了。
我終於得到了身境的寧靜。
而內心,我卻越發難平,總有不好的預感,覺得救不了俊凡的命了。這兩天我隻要一想到俊凡,就會突然背心發冷,仿佛將與他絕別一般,這與一個多月之前的心境截然不同,那時我對俊凡的生死並無多大的擔憂,甚至總是避免去想起這個人。那時候,我還是有些恨他,我無法超越那種恨。
難道我已不再恨他了嗎?
我不知道,愛恨於我與他之間,似乎已失去了意義,我如今在乎的,隻是他的生命。我已無法確定對他是愛還是恨,我隻能確定一件事情,我不希望他死,我不希望再有人死掉了,如果他被判死刑,我的罪孽會重重又添上一層的。
手機突然響起,是尹蘭的。
她在電話裏告訴我,她已經知道那天調解時發生的事了。說是曹律師告訴她的,律師專門去了法院,見了法官,法官將那天的情形大致說了說,並且表示,他們後來又跟對方聯係,得到的最終答案是,他們不要求賠償了,也不原諒被告,要求依據檢察院的意見來判案。我問檢察院是什麼意見?尹蘭在電話裏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便明白了,我們隻是都不願說出實情,免得提字傷心。律師還說了,他試圖從主觀惡意性及動機方麵再向法官表達自己的意見,但看樣子法官並不十分認同,最後竟不耐煩地把他攆出辦公室了。
“曹律師在電話裏跟我強調,他已經盡力了。莫菲,我怎麼聽這話覺得很不祥,好像他在暗示什麼?是不是法官已經跟他透底了?”
我心裏一沉,朝陽台外的天際又看去,那刺眼的異光還在,我知道,我一早的預感可能要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