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1 / 2)

<最後的民間>

修訂版 前言

時隔多年,當重新見到張家山時,我仍然對這個人物感到迷惑和詫異。他頭上紮著一頂羊肚手巾,雙手在背後反剪著,腰有些駝,正一閃一閃地,順著山路,繞過一個峁子,向我們走來。

陝北人紮羊肚子手巾的紮法,和別的地方的人迥然不同。別的地方的人,是向後紮的,在腦後挽個結。陝北人則是向前紮,那結是挽在額頭上的。毛巾的兩個邊角,像羊角或牛角一樣,向左右兩邊乍起。這種結叫"英雄結"。戲劇人物有時候這樣用它。這是老輩人傳下來的紮法。相信李自成做趕牲靈的腳戶的時候,就是這樣紮的。

張家山的前庭飽滿,四閣方圓,相對應的,後腦把子很平。陝北人的這種頭型和臉形,一半的原因得於遺傳,一半的原因得於後天的撫弄。孩子出生後,到滿月這一段時間,家長要給他的腦後枕一個用小米縫製的枕頭,頭的兩邊再放兩個,令頭不要亂動。那兩條腿,則用繩子捆緊。這樣一個月下來,腦把是平的了,額顱則高挺起來,兩條腿則一生都是筆直的。陝北人走到人麵前,有一種"高貴"的感覺,這與他們月子裏的這一番撫弄,不無關係。

張家山的大臉盤子,大約與匈奴人有關。我們知道,匈奴人在陝北這塊地麵上,留下了深深的蹤跡。而他那大鼻梁子,則與黨項人有關。陝北高原在一個時期,曾是這些從青海過來的黨項人的老巢。而在西夏王朝滅亡後,相信有不少的流民重新回到這裏。據我的一位朋友的說法,有三十多個遊牧民族從這塊地麵潮水一樣漫過。所以一張陝北人的臉,就是一部陝北高原史,一部仍然鮮活的二十四史。

張家山那大鼻子,在年輕的時候大約生過蟎蟲。如今連蟎蟲也不再光顧這一張老臉了,或者換言之,這酒糟鼻子好了,不再紅了。但是,那個蒜頭上還有一些痕跡,而鼻子以至整個臉麵,毛孔很粗,見兩口酒以後,發紅發亮。

他的嘴很大,正是老百姓說的"男人嘴大吃四方"的那種。那嘴裏長著一個大舌頭,這大舌頭正是為"說白""道黑"用的。或者用老百姓的話說:"滿嘴跑大舌頭"。不過小說中"紅嘴白牙"這句話沒有說準,因為在我們的小說所寫的這個年代裏,張家山的嘴裏,已經沒有幾顆牙了。

他還長著兩隻招風大耳。

那張家山的服飾,則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因為他當過村幹部,所以這上衣通常會有個口袋,那口袋上還會有一支筆。這筆用不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別著,以示和別的攔羊老漢之類,有所區別。陝北人的服飾,還有一些變化,那就是北京知青來了以後。這變化反映在張家山身上,是在腳,那腳上的那雙鞋,知青叫它"懶人鞋"。

不過張家山在年輕的時候,穿過一件叫"百衲衣"的上衣。那衣服,是我們通常說的那種棉襖。但是這棉襖,是像納鞋底一樣用倒勾針的納法密密匝匝地納過一遍的。這種衣服實受,一件要穿人老幾輩。用它背柴,不怕掛了,耕地累了隨便往地上一個連身躺,也不怕髒。時代不同了,這衣服不要說穿,現在連見過它的人,恐怕都不多了。

在修訂這部易名曰《最後的民間》的小說時,張家山這個人物,始終活靈活現地在我的麵前站著,哈哈一麵大笑,那笑聲響徹了我這小小的寫作間。

在這個地球偏僻的一隅,生活著一群有些奇特的人們。他們固執。他們天真善良。他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他們自命不凡以至目空天下。他們大約有些神經質。他們世世代代做著英雄夢想,並且用自身去創造傳說。他們是斯巴達克與唐·吉訶德性格的奇妙結合。他們是生活在這塊高原的最後的騎士,盡管胯下的坐騎已經在兩千年前走失。他們把"死亡"叫做"上山",把出生叫做"落草",把生存過程本身叫做"受苦"。

我今年五十多歲了,而在陝北,則生活了三十多年。我見識過許多的張家山這樣的集滑稽與崇高於一身的人物。他們是高原的產物,是環境的產物,就像土地上自然而然地生長出的莊稼一樣。

那一年在延河注入黃河的那個地方,我遇到過一位攔羊老漢。那老漢在放羊途中,用一生時間寫出一本"名人名言",然後把這一堆紙背了,交給縣長,讓縣長找個地方出版。我們能想見,在這閉塞的環境中,在這缺少溝通和提高的背景下,這一堆紙也許隻是一堆廢紙。所以,當自命不凡的攔羊老漢,將這一堆紙背給縣長後,縣長說:"隻有名人說出的話才叫名言,你老人家一個攔羊老漢,說出的話這不叫名人名言。"老漢爭辨說:"是先有名言,然後再成了名人的!"縣長則反駁說:"是先成了名人,他說出的話才叫名言的!"雙方爭執不下,這時我來了。於是縣長便把這堆紙推給我。縣長走了以後,這攔羊老漢望著縣長的背景,把他最精彩的一段名言放在這時來說:"我本來還想告訴你點什麼的。現在,我不告訴你了,讓你永遠糊塗下去吧!"

攔羊老漢灰塌塌地走了。他將老去,在那群山環抱中,在他的羊旁邊。他的一個夢想破滅了,支撐他的精神的那個東西消失了。他現在變成了一個世界上最窮的人,最卑微的人。而在此之前,當他背著他的《名人名言》,走進縣長辦公室時,他不是這樣子的,那時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