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引以為人之異於禽獸的優點而自傲於萬物之前的唯一根據。然而,自由意誌的加入打破了這種自由與自然(必然)相等同的鐵板一塊的局麵,它在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拉開了距離,設立了界限,人有可能不再在人己物我的混沌不分中喪失對自我的意識(忘我、無我),而是必須在自我意識的基礎上去統攝自然與他人。從這種角度來看,我們生而為人,這並不足以使我們成為人;我們活著,這並不說明我們進入了人生;要進入人生,必須表演人生,必須憑自己的自由意誌去設計人生。人生沒有現成的模式和模範,每個人的角色必須自己去創造,這種自我創造感,才是真正的自由感。這是一個充滿痛苦、失望、苦惱和危機的過程,也許是一個陷入孤獨和絕望的過程。但人要能承擔起自己的孤獨和絕望,要能經受住懷疑、動搖和信仰的崩潰,這才是中國人最後的希望。
現代西方人越來越傾向於到東方哲學中尋求自身的解脫,這一點頗使我們許多人感到欣慰和自豪,他們似乎覺得中國傳統文化現在畢竟又有了一個澤被夷狄、君臨萬邦的好機會,甚至想以此來洗刷我們民族一百多年來所遭受到的種種恥辱。然而,沾沾自喜之餘,諸位不要看花了眼睛。西方人立於個體自由意誌之上的文化心理充滿了痛苦和罪感,如果真能吸取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來營養自身、補充自身,則說明西方文化並不是如有些人所臆斷的“陷入了腐朽和危機”,而是具有強大的生機和消化能力。至於它是從中國哲學中,還是從原始部落神話中,甚至從業已滅絕了的古埃及人和瑪雅人文化中吸取營養,這對於它是完全無關緊要的事,一點也不說明西方文化就比這些停滯、落後、消亡了的文化更低。如果我們真的對中國傳統文化抱有信心,那麼我們這些繼承了中國數千年文明的現代中國人能否將西方文化最根本、最內在的東西吸收為自身的營養,這倒恰好是檢驗我們這種信心的可靠性和真誠性的試金石,也是檢驗我們文化的生命力的試金石。對於中國的廣大老百姓、特別是當代年輕人來說,中國傳統文化是否麵臨危機的問題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國社會現實危機,歸根到底是中國人的危機,即:中國人如何在現代社會中立足和生存?的確,離開當代中國人來談中國傳統文化,隻能是迂腐之論。中國人的生存就是中國文化的生存,中國人的墮落也必將是中國文化的墮落——不管它有過多麼光輝燦爛的過去!
而中國人今天的生存,就是作為人的生存,作為自由意誌的個性的生存,作為一個表演人生者的生存.
結語
記得有一次,有學生在課堂上問我:“老師,您覺得人生究竟應當有信仰還是無信仰?”我回答說:“我不喜歡‘信仰’這個詞,它總使人聯想到盲從、麻木和虔誠。如果一定要說,我就說,人生應當是藝術。”
藝術當然是一種追求,這種追求,人們也可以把它稱之為“美”、“真理”、“信仰”什麼的。但它最本質的特點是創造,是表演,是獨特的、不可重複的、一次性的天才表演。它永遠不會滿足,永遠留有遺憾和苦惱,因為它本來就由苦惱而來,由痛苦而生。但它永遠以新的姿態去創造,以解除這苦惱,沉醉於如癡若狂的瞬間,去體驗人生之莊嚴極境的大歡喜。
藝術是超認識、超道德的。許多人對大藝術家往往抱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寬容態度,在藝術家麵前收斂起他們針對凡人毫不留情地發出的嚴厲指責,甚至暗中對藝術家的私生活和風流韻事羨慕不已。他們嘴裏說藝術家是瘋子,心裏卻巴不得成為瘋子。然而,藝術家並不是瘋子。真正的藝術家是人,是純粹的、作為人的人。第一個藝術家是第一個人,第一個人也必定是個藝術家。認識和道德都是從藝術中派生出來的。實際上總是這樣:不是認識和道德規範著什麼是真正的、純正的藝術,相反,正是藝術開拓著新的認識,衝決著虛偽道德的羈絆而構成新型的道德意識。在藝術中,有著真正的人生。
另外有許多人對藝術家、特別是表演藝術家抱著一種鄙夷的態度,在他們眼裏,演員是“戲子”、“倡優”,是賣唱的、賣笑的,隻差一步就是賣身的。為什麼“表演”在我們的日常語言中往往成了一個貶義詞(如“不要演戲了!”“醜表演”等等)?因為通常認為,正派人、正人君子是從不表演的,是內外一致的“實心人”或“透明的人”。凡是要帶上麵具者,必定“心中有鬼”。這是多麼虛偽的成見啊!康德曾設想過這樣一些“實心人”和這樣一個“實心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