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叔原,臨淄公之暮子也……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麵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
我也看明白了,他說我有“四癡”:第一癡,說我不依傍權貴純粹是拍馬屁,我分明就是看不起他們,這些人早年哪個不來我家拜謁,老子自己就是權貴;第二癡,說我不做官樣文章倒還靠譜,我不是誰的秘書,寫那些假大空的口號文章作甚;第三癡……俗話說打人不打臉,黃庭堅你等著!花錢才是我的強項,理財嘛……我到現在還以為穀子是穀倉裏長出來的;第四癡,看著是誇我,其實是罵我單細胞動物,簡稱——沒腦子。
總結完得出結論,我就是個傻叉。王灼在《碧雞漫誌》裏說我:“叔原如金陵王、謝子弟,秀氣勝韻,得之天然,將不可學。”你看,我的貴族氣質一般人是學不來的,誰學誰傻叉。王灼為了讓我的傻叉氣質更加使人信服,把蔡京請我寫詞的事情都往裏寫:“蔡京重九、冬至日,遣客求長短句,欣然兩為作《鷓鴣天》……竟無一語及蔡者。”我答應填詞已經是很給麵子,難不成還要替他歌功頌德?別說他缺德,就是有德的蘇大胡子來找我,遇見我心情不爽,一樣不見。
蘇軾推行慢詞,而我卻更喜歡小令,慢詞字太多,寫起來多累。黃庭堅和蘇軾交情不錯,那天領著大胡子來見我,也許是想向我宣傳下慢詞的好處。趕巧那天我心情不爽——換你領著老婆孩子連喝幾天稀粥,心情也好不了。再說了,稀粥鹹菜的,讓大胡子看見多沒麵子。我往嘴唇上抹點豬油,跺著方步晃出去,找個借口把大胡子打發走了。後來不知道哪個孫子,添油加醋把這事編了故事。
《研北雜誌》載:“元祐間,叔原以長短句行,蘇子瞻因黃魯直欲見之,則謝曰:‘今政事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
我再缺心眼也不會狂到這種地步吧,這都是小人得誌幹的庸俗事。政事堂中一大半是我家舊客,地球人都知道,還用得著我到處顯擺?我好歹也是有天然貴族氣質的小山。
昨日我又去看了重病的陳君龍。沈廉叔已經躺在墳墓裏,墳頭上的草,一寸寸地長,他再不能和我聊聊以往那些詩酒燕笑的日子,聊聊那幾個歌女。小蓮、小鴻、小、小雲,這些名字就像一個個毫無意義的符號,隔著千年的雲煙,你們又怎能看清這些符號背後隱藏的如花笑靨、似水華年。故人已逝,那些狂篇醉句,也隨著美人流落人間。這人世的悲歡離合,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臨江仙》
我又想起了懷抱琵琶的小,想起了那一曲曲清歌。那個穿著兩重用心字香熏過羅衣的歌女,才是最懂我的人。每一段光陰都會成為往事,每一場繁華都會歸於落寞,彩雲易散琉璃碎,我隻剩下回憶。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蝶戀花》
你們失眠的時候都會幹些什麼?我一直在寫夢,我知道,我用了太多的“夢”字,可這首詞裏我沒有用,因為我在失眠。斜月過窗,映照著屏風上的翠峰,我又在想那些離合聚散的事。有時候想得多了,就分辨不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小也許並不存在,直到我又遇見了她。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鷓鴣天》
秦樓楚館,本不是我再該去的地方,倒不是我清高了,實在是囊中羞澀,這些高檔娛樂場所,我已消費不起。就憑我開封府推官的俸祿,想吃頓飽飯還得來回合計。可我還是去了,我很慶幸,我遇見了小,她還是流落到了這種地方。目光交錯,我依舊穿著以前那件青衫,已經洗得泛白,上邊點點酒痕,一切恍如昨日……最愛勸我酒的就是小,杯杯玉盞捧過來,我一杯杯地喝。醉眼蒙朧。佳人舞低明月,歌盡清風……無數次,我反複想象與小重逢的場景,而今,相顧無言。
“公子,我再替你舞一曲吧。”
“公子,你再飲一杯吧。”
“公子,天就要亮了……”
一盞銀燈映亮她的臉,淚流滿麵。
所有的驕傲灰飛煙滅,所有的記憶鋪天蓋地,所有的堅持都成為一種諷刺。我後悔沒去考取功名,我後悔沒去拜謁求官,我後悔自己的清高孤傲。她就在眼前,隻要一些銀兩,就可以將她贖走。以往視為糞土的東西,竟可以換來自由、尊嚴、愛情,甚至一切的一切。
天亮了,我該走了,我所有的錢,隻夠留宿一晚。
那晚以後,我再未去找小,我的夢裏,又多了一些內容。
我是個生活在往事與夢裏的人。
秋千院落重簾幕,彩筆閑來題繡戶。牆頭丹杏雨餘花,門外綠楊風後絮。
朝雲信斷知何處?應作襄王春夢去。紫騮認得舊遊蹤,嘶過畫橋東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