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已成千古傳誦的名句,其中的堅貞之意被反複引用。可這個“曾經滄海”,到底是韋叢還是崔鶯鶯?能說出“貧賤夫妻百事哀”這樣話的人,對人世必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悲憫,可元稹悲憫的又是誰呢?你恥笑“潘嶽悼亡猶費詞”,你的一句“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自比鰥魚,自誓終鰥之義,切中要害,字字見血。可韋叢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時候,你和薛濤正在眉來眼去吧?老婆死後,又何苦再發這種夜夜思念的誓言。崔鶯鶯嫁人了,韋叢死了,可薛濤還孤零零地活著。“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你煽情煽上癮了吧,既然都想成這樣了,為何不娶薛濤?還是嫌對方身份卑微吧?可憐薛濤孤身至死。
元稹手撫墓碑潸然淚下的時候,他自己都相信此後會是“除卻巫山不是雲”。文字忽悠了別人,也忽悠了自己。兩年後,元稹納妾安仙嬪,三十六歲時娶大家閨秀裴淑。好一個“取次花叢懶回顧”,我就怕你回顧多了扭斷脖子;好一個“報答平生未展眉”,就你這樣的報答,韋叢怎麼沒化成厲鬼找你!男人好色,天下皆知,可你這樣的行為,兄弟們不噴你噴誰去?
私生活,元稹被陳寅恪譏諷為“巧婚”;為官仕途,陳寅恪稱其為“巧宦”。元稹先依附京兆尹韋夏卿,再依附宰相裴垍,後與宦官驛站爭宿被打得頭破血流而遭貶,一轉而依附宦官,最後官居宰相。對於其在官任上有過一些政績,我也懶得羅唆了,就這逢迎的手段,已是極度不齒。
好人壞人並不絕對,巧婚巧宦的元稹對兄弟白居易卻是肝膽相照、情真意切。
《唐才子傳》形容二人友誼:“微之與白樂天最密,雖骨肉未至,愛慕之情,可欺金石,千裏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毋逾二公者。”
元、白二人同登書判拔萃科,並入秘書省任校書郎,政見與文學主張相同,共同倡導新樂府運動,相交三十年間酬唱的詩作達上千首之多。千古文人之交,怕是沒有比元、白二人更情深意篤的了。兩人幾十年裏一塊兒聽曲、喝酒、玩樂,就連狎妓也一起上。元稹在《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中說自己同老白“密攜長上樂,偷宿靜坊姬”,又言“逃席衝門出,歸倡借馬騎”。老師說了,這些都是糟粕,咱不學,咱看的是他們患難中的真情。
公元815年正月,元、白在長安久別重逢。三月,元稹被貶通州司馬。同年八月,白居易因宰相武元衡暗殺案被貶江州司馬。白居易去江州的路正是元稹春天從江陵回來的路,白居易一路淒風冷雨追尋元稹曾經的痕跡走到藍橋驛,在驛站牆上終於看見元稹留下的《西歸》絕句。老白淚眼婆娑,顫巍巍地續上一首《藍橋驛見元九詩》:
藍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我去時。
每到驛亭先下馬,循牆繞柱覓君詩。
之後老白下馬登舟,因為思念元稹,徹夜讀其詩集:
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天未明。
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吹浪打船聲。
元稹三月離京,六月到通州病倒,聞白居易被貶江州,給老白寄去《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不久元稹收到白居易回信,《得樂天書》可見其當時的心情:
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
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
這樣的心情我也曾有過,高中時候和一紅顏知己時常通信,每次收到她的信心髒狂跳,要坐下來許久平複心情才忍拆開。老白給元稹去信說:“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回夢見君。”元稹的一首《酬樂天頻夢微之》回得既可愛又讓人感動:
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
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閑人不夢君。
這樣一個恨自己不能夢見兄弟的人,雖是對女人負心薄幸,卻也讓我們看見其情深意重。人哪,也許就是這樣,聖人也會有邪念。真假善惡混雜,天使魔鬼一身,這樣製造出來的生物,上帝或女媧稱之為——人。
公元831年,五十三歲的元稹暴卒於武昌軍節度使任所——民間傳說是被雷劈死,但願不會那麼慘。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行宮》
如果現在還有白頭宮女,我想她們不單隻說李隆基和楊玉環的故事,千年之前,負心失信而又至情至性之人的故事,也一樣令人感慨。
情何以堪劉禹錫
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誰怕誰!
革命老將劉禹錫,手掣紅旗,鬥誌昂然,高唱革命凱歌,幾乎把南荒的流貶之地走了個遍。最神奇的是——如此氣骨桀驁的人物,在政治黑暗的中唐,居然能活到七十一歲,生前官至檢校禮部尚書,死後被追贈戶部尚書。而他最好的哥們兒柳宗元、年輕時曾一起改革的王叔文等同誌,不是被砍去了腦袋,就是因貶謫鬱悶而死。倔得像頭驢的劉禹錫,卻笑到了最後。
唐朝很像現在的美國,人種混雜。想來走在長安街頭,和走在紐約的感覺差不多吧。劉禹錫就不是漢人,而是匈奴族後裔。其七世祖劉亮隨魏孝文帝遷洛陽,始改漢姓。劉禹錫樂觀豁達的個性,和他身上流淌著遊牧民族的血液不無關係。契丹人蕭峰,又是何等的豪情蓋世,相比之下,中原武林那些個名門正派,卻是磨磨唧唧,都不是爽利之人。
劉禹錫比柳宗元大一歲,公元772年出生於一個書香門第,打小天資聰穎,敏而好學。十九歲遊學長安,二十二歲與柳宗元同榜考中進士,同年又考中博學宏辭科,可謂少年得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