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7日,由北京大學中國社會與發展研究中心、費孝通學術基金主辦的“紀念費孝通教授《小城鎮大問題》發表20周年座談會”在北京釣魚台賓館召開。叔叔抱病出席了會議,講話時,他隻講了幾句,就由助手潘乃穀代為念講稿—他已經沒有氣力講話了。這是叔叔最後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麵。
之後,他的身體更加虛弱,晚上經常發低燒。我知道叔叔是最不樂意住醫院的,他說醫院裏的氛圍使他覺得不舒服,醫生、護士的白大褂,床邊掛著的輸液瓶子,一切都在提醒自己是個“病人”,搞得人精神緊張。但是我也知道,老年人抵抗力低,最怕感冒發燒引起並發症。我想宗惠他們,應該盡力說服老人家到醫院去才是。
12月28日,叔叔終於不得不住進醫院。那天晚上,他高燒40.3℃,白血球高達11000,心跳每分鍾100多次,情況十分凶險。叔叔得了對老年人威脅最厲害的肺炎。醫生立即采取各項緊急措施,29日淩晨用上了呼吸機,身下鋪了“冰毯”降溫,提取痰液進行“培養”,希望能夠查出炎症的元凶,好對症下藥。但是一直沒有查出來,隻能給叔叔使用“廣譜”的抗生素。
29日上午我趕到醫院,隻見叔叔閉著眼睛,平躺在病床上,最紮眼的是旁邊那台一人來高,正在運行著的機器。從機器上引出的一根軟管插在他嘴裏,通過這根拇指粗細的管子,氧氣正呼哧呼哧地輸入他肺裏。這就是所謂的“呼吸機”。
叔叔在病榻上度過2003年除夕。
在醫護人員的精心治療和護理下,叔叔的體溫降了下來,各項指標也都接近正常,病情得到緩解。1月8日撤掉了呼吸機。可以說,這十來天他闖過了一關,連醫生都說:費老創造了一個“奇跡”。叔叔精神好多了,可以說話了,雖然還沒有力氣說出連貫的句子。他的頭腦依然清醒,從簡短的話語和所寫的字跡中,大家都能懂得他要表達的意思。他問張榮華這次發病的原因,又問他住院以後,家裏會有什麼困難。他要宗惠讀報給他聽,有時還坐起來看看電視新聞,讓服務員用輪椅推著,到樓道裏轉轉……
看到叔叔恢複得快,我心裏非常高興,盼望他盡早出院回家。一次去醫院探視,到床邊和他握手以後,他示意我坐下,然後問有什麼新聞?我說這幾天大家都關心台灣的選舉,陳水扁挨了槍,不知道他會不會連任?他微微點頭說:要看美國的態度。這家夥用上青紅幫的手段。這次他贏了。我看他精神挺好,就問他:“這次生病,是不是又想了很多新問題?”他回答:“多得很。”說完又做了個寫字的手勢,我把一遝紙和筆遞到他手裏,他躺在床上寫了“多得很”三個字;我又問:“現在你一定很苦惱,因為有很多想法不能表達出來。”他寫了“是”;我湊到他耳邊大聲說:“不要緊,等你養好了身體,把想法講給我聽,我再幫你整理出來。”他搖搖頭,摸索著寫下“不可能了”。我默默地看著這四個字,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