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到11歲時才知道有個叔叔叫費孝通呢?這是因為我出生在印度尼西亞一個叫棉蘭的地方,在國外我們家沒有親戚。再加上我出生那年,正趕上“盧溝橋事變”,日本鬼子入侵中國,國內爆發了抗日戰爭,局麵很亂。等我長大一點,4歲那年,父親因為從事抗日救國運動,被荷印殖民政府(那時印尼是荷蘭的殖民地)驅逐出境,全家被迫搬到了新加坡。但是還沒等我們安頓下來,太平洋戰爭爆發了,日本鬼子長驅南下,很快就打到新加坡附近。媽媽隻好帶著我們姐弟四人離開新加坡,開始了逃難生活。記得在去爪哇巴城(雅加達)的路上,我們乘坐的輪船,遭到日本飛機轟炸,旅客都躲到餐廳的桌子下麵,在爆炸聲中,輪船激烈地震顫著。時間不長,空襲過去了,大人們紛紛議論,有人說這幾架飛機大概不是專門來炸我們的,要不然不會扔這麼幾顆炸彈就飛走了。但是就這幾顆炸彈,也把船頭甲板炸了個大窟窿,還炸死了兩名水手。我還依稀記得,這兩個水手是用白布裹好後,從船舷上被推到海裏的。媽媽說這是“海葬”,在大海上死的人都這樣。我們到巴城不久,日本人也打到爪哇。媽媽又拉扯著我們逃到石叻班讓,與先期流亡到那裏的父親會合。
石叻班讓是蘇門答臘東海岸邊上的一個小島,離新加坡不很遠。日本人因為兵力不夠用,沒有在島上駐軍,不過他們隔一段時間會到島上“巡視”一下,或者來抓人,我就曾看見日本兵把和我們一起逃難的王叔陽和郭後覺兩人抓走(後來郭先生死在集中營裏),據說是因為他們都戴眼鏡,看樣子像知識分子。父親也戴眼鏡,那天恰巧不在,沒有被抓。後來隻要聽說日本人來,他就趕緊躲到山巴裏去。日本人上島“巡視”的時候,會有人組織一些群眾到路邊“歡迎”,小孩子是一定要去的。歡迎的時候人們要不停地喊“邦塞”,邦塞在日本話裏是萬歲的意思,這兩個字的發音恰好和當地華僑說的福建話“拉屎”的發音很像,所以每次我大聲喊“邦塞”的時候,心裏是在罵這些小日本“吃屎去吧”。
石叻班讓雖小,卻有一所小學,媽媽把我送去那裏上學。課程裏有一門日語課,從“阿義務誒哦”學起,我很不情願學這東西,所以每到上日語課時,就故意不聽、不念。現在想起來,我那時也就六七歲,卻會有這樣強烈的“反日”情緒,大概是受父母和整個身邊環境影響的吧。
1945年日本投降,抗戰勝利了,但是國內,國民黨和共產黨打起了內戰。印尼這裏也不平靜。日本剛一投降,印尼就宣布獨立,準備接管政權。同時,作為盟軍的荷蘭軍隊,也想趁此機會卷土重來,恢複戰前荷蘭對印尼的殖民統治。印尼國內各派政治力量之間的鬥爭,加上荷蘭殖民勢力的侵入,造成了戰後一段時期,印尼局勢非常混亂。就在這個時候,新加坡淪陷時流亡到蘇門答臘的胡愈之、王任叔等人先後抵達棉蘭。我父親也回到棉蘭擔任華僑總會秘書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