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救藥、憂鬱沒落、蠱惑人心、自相矛盾、希望失望、信口雌黃的騙子、殘酷血腥的殺戮、對自身生存環境毀滅性的破壞、支離破碎的學派(再沒有任何——個世紀,像二十世紀充滿那樣多的理論、學派)……的二十世紀,終於過去了。
留給下個世紀的這盤殘棋,真是一盤臭棋。
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但是故事並沒有結束,——可那已經不是臭為的事了。
某年某月某日,吳為死了。此時此刻,許多,人和她一樣離開世界;此時此刻,也有很多孩子誕生。
這日子於他們一生,都是一個難忘故事的開頭或結尾。
不過吳為死得很輕鬆。
不知是不是受了葉蓮子的啟發,當護士發現吳為死亡時,也發現她拔掉了賴以支持生命的所有管子。
天高了,雲淡了,夏天過去了。
樹還綠著,吳為卻要走了。
這就是死亡。
像潮水從海灘上退去,她的魂魄也正是這樣從軀殼裏退去。
像魚兒遊回大海,那生命的始地。像提琴上的最後一個和弦,弱了,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無論如何,吳為是幸運的,不談此生幸與不幸,在選擇死亡的方式上,她終於、至少保留了生命的尊嚴。
最後的吳為,並沒有像瀕臨過死亡的人所描敘的那樣——踏上死亡之旅,穿過時光隧道,回放一生。
她的魂魄隻在一處毫無意義的地方飄過——當她還算年輕的那一年,為胡秉宸離婚案接受法院調解,事情結束之後,出得門來,發現下起了大雨。她躲在一棟大樓的廊子下,對著雨幕發呆,搞不清自己是躲雨還是不想挪動。一支日本歌曲穿過雨幕斷續飄來:我死了,不會有人為我流淚,隻有屋後樹上的蟬兒,為我失聲悲鳴……
小時在五丈塬武侯祠外占卜的一卦,也飄然而至。
確如卦上所說,吳為不是一個真實的人,不過在人世客串一把,體驗一次“活”的滋味,所以她不能勝任任何正式的角色。比起那些到世上真活一世的人,她真說不上認真,總有逢場作戲的味道。
她從來沒有與這個世界真正和諧過,大部分人與她隻是擦肩而過,從來沒有真正進入她的心,盡管她從未蓄意拒絕。胡秉宸並沒有真正得到過她。就這個意義上來說,吳為欺騙了胡秉宸。
人們想要通知她的親友,翻遍她所有的遺物,也沒有找到一個親友的電話或是地址,凡與文字有關的東西都沒找到。這個與文字結緣幾十年的人,死的時候和文字徹底決絕了。
倒是有禪月的來信,可是隻有信紙沒有信封。人們無法不懷疑,是吳為自己,截斷了聯係人間的所有渠道。
這是什麼時候完成的工作是吳為發瘋之前還是之後
她到底瘋了還是沒瘋
這個不論婚生子或私生子一個都不少的女人,如此一幹二淨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斷然拒絕了這個世界最後的垂憐或饒恕。
對這個世界,還有比這種仇恨更深的仇恨嗎
一九八九年-二○○一年九月二十八日
《無字》⑨⑨
後記
我不過是個朝聖的人,
來到聖殿,
獻上聖香,
然後轉身離去。
卻不是從來時的路返回原處,
而是繼續前行,
並且原諒了自己。
於二○○一年秋
母親逝世十周年即將到來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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