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故鄉(1 / 3)

我是出生在北京沙灘的,那時父親正在北京大學讀書,母親也在北京上學。但是我很認真地每次都強調自己是河北省南皮縣滄州市(原地區)潞灌鄉龍堂村人,我樂於用地道的憨魯的龍堂鄉音說:“俺是龍堂兒的。”我一有機會就要表明,我最愛聽的戲曲品種是“大放悲聲”、蒼涼寂寞的河北梆子。我不想回避這個根,我必須正視和抓住這個根,它既親切又痛苦,既沉重又莊嚴,它是我的出發點,我的背景,我的許多選擇與衡量的依據,它,我要說,也是我的原罪,我的隱痛。我為之同情也為之扼腕:我們的家鄉人,我們的先人,尤其是我的父母。

大概我出生後過了一兩年,我被父母帶回了老家。我至今有記憶,也是我有生以來的最初記憶,我的存在應是從此開始。而我的從小的困惑是在這些記憶以前,那個叫做王蒙的“我”在哪裏。而如果此前並無王蒙的自我意識與我的自我意識,那麼這個“我”的意識其後甚至有了姓名,煞有介事又是從哪裏掉下來的呢?

我在夏日睡午覺,我被兩隻黑貓嚇醒了,兩隻黑貓的眼睛是亮晶晶的棕紅色。有點血腥,有點凶險。我不能斷定的是是否我們在老家當真養著這樣的貓。

我還有一個夢,在老家房後的梨園裏(家人稱之為後園子)玩耍,一腳陷入了一個大坑,我嚇醒了。我聞到了秋梨的氣息。

我記得祖母去世的一點情景,相信也是此年,也是夏日,在正房的相對比較大的廳堂裏,許多人緊張地走來走去,說是奶奶死了。事後分析,這事情的發生大概是在淩晨,睡夢中被喚醒了,隻記住了影影綽綽。

我的母親董敏對奶奶的印象不佳,一直稱之為“老乞婆”。此外我對奶奶一無所知。我的父親王錦第(字少峰,又字日生)提起奶奶抱極尊敬態度。父親是遺腹子,隻見過他的母親而沒有見過他的父親。

很晚了我才弄清,我的祖父名叫王章峰,參加過公車上書,組織過“天足會”,提倡婦女不纏腳。算是康梁為首的改革派。

又有一個記憶湧現腦海:有一個詞:逃難?逃什麼難?應是盧溝橋“七七”事變,是從北京往鄉下逃還是從鄉下往北京逃?我記不清也問不出來了。後者的可能性更大,就是說我對於故鄉的少量記憶來自我三歲以前的經曆。逃難時母親抱著我,坐著一輛馬拉轎車。我的記憶是夜間宿在大車店時聽到的馬匹的吃草聲和工人的鍘草聲,喀嚓,喀嚓,沙拉,沙拉……深夜,沉睡,我被喀嚓聲吵醒,我似乎聞到了幹草和青草的氣息。有一匹大馬充斥著我的印象與記憶空間。

我斷定,我是先學會了說滄州南皮話,後來上學才接受了北京話的,我雖然出生在北京,說話卻和胡同串子式的京油子不同,我的話更像後來學會的普通話“官話”而不是北京原生土話。至今我有些話的發音與普通話有異,例如常常把“我覺著”的覺讀成上聲,疑出自“我攪著”的讀法。一直到十四五歲了,我回到家,與父母說的仍然是鄉下話,而我的弟弟妹妹就不會說這種鄉下話了。我的這些表現似乎是要大聲強調,我,我們的起點是何等地寒磣!我們的道路是何等地艱難!本來就是這樣土,這樣荒野,這樣貧窮落後愚昧,遠離現代,不承認這個,就是不承認現實。

也是許多年後,我去龍堂的時候,才聽鄉親告訴,我家原是孟村回族自治縣人。後因家中連續死人,為換風水來到了離南皮(縣城)遠離孟村近的潞灌。本人的一個革新意識,一個與穆斯林為鄰,密切相處,看來都有遺傳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