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小的時候,我就崇尚一種精神,覺得,人活著,就得有一種精神,有一種豪氣。練武時,向往武林中的那種俠義,隻想仗劍走天涯;後來選擇寫作時,就鑄劍為犁,文以載道,希望自己擁有托爾斯泰的那種大悲憫;年齡再大時,就憧憬著自己成為釋迦牟尼,能夠給世界帶來光明和清涼。每個生命時段,我總是為自己設計不同的夢想,然後不停地走,不斷地打碎自己,戰勝自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這種特質,倒成了我生命中的一種基因。
任何時候,當我覺知自己快定型時,就會毅然打碎自己,將所有的一切歸零,重新開始。我最怕的就是重複,就是原地踏步,如果總是在一個高度上跳高,不給自己增加難度的話,是沒多大出息的。所以,我走的路,看似彎彎曲曲,曲曲折折,但總在螺旋上升著。在不同的生命階段,我總在為自己開辟新的路。於是,我才有了那一部部永不重樣的作品。而且,每一部作品,都是一個巨大的世界。其原因就在於,我總在不斷地尋覓,尋覓新的生機。在我心裏,重複意味著死亡。
在“大漠三部曲”裏,我寫了很多動物,天上飛的,地上爬的,都有。在所有的動物裏,我最愛的,就是鷹和駱駝。我喜歡鷹的勢,也喜歡駱駝的韌性。這兩種東西,我都有。它們經常出現在我的小說中,甚至出現在我的書畫中,它們已成為很多讀者心中的圖騰。
我喜歡鷹的那種桀驁不馴,透著一股王者之氣。真正的鷹就算死了,那種傲氣猶存。在《大漠祭》中,我寫過一隻鷹,它寧可餓死,也不願被人馴服。最後,它餓成了一把幹毛,還直挺挺地立在那裏。這個細節,感染了很多人。
最震撼人的,還是鷹的重生,這個故事,我一直很喜歡。據說,鷹可以活一百二十歲,但到四五十歲時,鷹的嘴頭和爪子就鈍了,再也抓不到東西吃了,就會被餓死。真正的鷹會不屈於命運,它會在生命的關鍵時刻,做出一種選擇,要麼餓死,要麼重生。選擇重生的鷹,會在石頭上磕去嘴頭和爪子,忍受劇痛,餓上十多天,重新長出嘴頭和爪子。這個過程,血肉模糊,鱗片脫落,相當慘烈,近乎於脫胎換骨。但重生的鷹,會煥發出新的活力,再活上五六十年。所以,我很欣賞老鷹,向往它的這種不服輸的精神。
想要重生的人,也是一樣的。在那個過程中,必然要忍受陣痛。如果沒有這個過程,人是立不起來的。任何人,想要真正像個人一樣活著,就要經曆一番靈魂的曆煉,重鑄自己。紅塵中,有了這種曆煉,人才能真正窺破虛幻,走向精神的另一高度。
同樣的,在我的作品中,我想留下的,不僅僅是生活,是故事,還有人物,甚至是動物們所承載的那種精神。唯有精神,才能薪火相承。這一切,都源於自己的選擇和行為,與他人無關。即使在看似無法選擇的情況下,其實還是有選擇的,是絕望,是希望,完全取決於一個人的心。但是,很多人做不到。為什麼?因為心不明白,心中無光,不知道如何分辨和選擇。心中無光,其命運也隻能隨著慣性浮沉。如《白虎關》中的瑩兒,她之所以後來沒有走出命運,就在於她的心仍是一片黑暗,靈官給她帶來的那點光,很快就被黑暗淹沒了,因為那是靈官的光映射到她身上的,而不是自己生命中真正煥發出來的光。所以,她和千千萬萬的西部人一樣,當巨大的命運漩渦裹挾而來時,個人的力量是微乎其微的,要麼被吞噬,要麼自我毀滅。所以,麵對命運時,人是很難改變的,除非他有信仰。沒有信仰的人,隻能隨波逐流,隻能庸碌一生,隻能不斷地輪回下去。
二
多年前,有個北京女子,想到涼州修一座寺院。剛來投資的時候,第一次,當地政府接待了她,她很滿意;第二次,也以貴賓的標準接待了她;第三次,政府就不再接待了,因為那樣接待的話,會無休無止。當時,她就非常惱火,說,你們這個地方怎麼這樣?我們到別的地方,政府都像接天神一樣招待。當時,我就對她說,你錯了。你永遠記住!你修寺院也罷,做什麼也罷,你不是為政府做事,你在為自己做事。如果你不修寺院,你不過是北京城裏的一個尋常女子而已,像你這樣的人,車載鬥量,歲月的風一吹,你就找不到任何痕跡了。因為修了這個道場,你就從那個群體裏冒了出來。百年之後,人們也許會記得這個道場是某某人修的,會記住你曾經的事跡,傳頌你的這種精神。你的行為,決定了你的價值。所以,你在為自己做事。你修建寺院,雖然能給當地經濟帶來創收,老百姓也會得到一點利益,但是,這利益仍是你的價值。你帶來的利益越多,你的價值就越高。究竟看來,你其實在為自己做事。
實質上,好多人同樣也是這樣的。比如王寶釧的故事,她的守護行為,讓她的人格本身升值了,表麵看來,她在為薛平貴守貞,但是,在守的過程中,她升華了自己。她的行為決定了她的價值。比如潘金蓮,是她自己成為潘金蓮的,而不是因為他是武大郎的老婆,她的行為,決定了她的價值。而武大郎,很多人都非常同情,他自身的善良決定了他的價值,與潘金蓮的紅杏出牆沒有關係。
同樣的,《白虎關》裏的瑩兒,她一直在等靈官,期待著靈官回來。但是,當她的這份愛、這種守護,遭到周圍環境扼殺的時候,她選擇自殺也罷,逃離也罷,那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和行為,與靈官的回來與否沒有太大關係,她是為自己守著的。她對愛的執著和守護,才讓她成了瑩兒。雖然,最後她殉了自己的愛,很多人感到不理解,覺得很可惜,但是,如果她不這樣,而真的做了趙屠漢的婆姨,瑩兒還是瑩兒嗎?
一定要明白這一點,每個人都在為自己做事。任何人做事,最終受益的,是他自己。當他將智慧和慈悲回報給人類的時候,他就是人類的聖者。貢獻社會,同樣是在為自己做事,你在貢獻社會的時候,不求回報,那麼你的生命本身就升華了。比如,一個小人不斷地奉獻社會,升華自己,最後成為聖人,這個結果本身就是價值,社會回報不回報,並不重要,回報也好,不回報也罷,都無所謂,都改變不了他從一個小人成為君子這一事實。
一個人成為智者,為世界做出一種表率,這是他自己的行為決定的,世界隻是為他提供了一個平台和助緣。
寫《白虎關》,就是我的行為之一。
我在成長,我作品中的人物也在成長,他們不但是靈官、瓊、黑歌手、瓊波浪覺、馬在波,也是雪漠。換句話說,他們的所思所想、所有的狀態,都是我生命中的呈現。他們分別代表了我的不同生命階段。因此,每個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不斷地吸收滋養,不斷地成長著,對於他們來說,有了這樣一段人生經曆,再來看世界的話,如同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有了另外一種角度和眼光。
三
細心的讀者,隻要讀過我的《白虎關》,就會發現,雖然小說中看似寫滿了人和事,寫盡了世俗的生活,但那不單純是些生活場景或事件,更是諸多心靈的展示。透過人物的心靈及習氣,就能完全發現他們的命運跡象,能讀出更深層的東西。在那凡俗的生活表麵,有著難以察覺的生命真相。這一切,都與我們每個人息息相關,隻要能深潛進入,你定然能發現其中的奧秘。小說裏的所有人物,其實也是我們每個人,裏麵隱藏著人類的全息。你,我,他,皆是如此。
與《大漠祭》和《獵原》不同,在《白虎關》中,相較於生存狀態,我更願關注人的靈魂和信仰,以及產生這種靈魂的文化土壤。生活為我的創作提供了營養,好似肥料,我的作品是肥沃的土壤中長出的花。沒有生活不成,將生活直接搬入作品也不成,要將生活進行提煉和吸收。讀過我的小說,讀者就會發現,我的小說不僅僅是故事,除了故事、人物、生活之外,裏麵還有一種靈魂的東西、精神的東西。寫作時,我更側重於靈魂的敘述,特別注重人類心靈的挖掘和展示。
有一年,我到張掖參加一次筆會,和另外兩個作家去理發時,遇到了一個小女孩,她才初中畢業,顯得非常單純。她每天要幹十多個小時的活,不但拿不到一分錢,還要給老板交好多所謂的學費。我非常同情這個小女孩,就勸她別幹這營生,去上學吧。若是想上學,我會幫助她,給她提供學費。她說,她的父母不同意。我說,勸勸你父母,他們若同意,你可以給我打電話。於是,我就把名片給了她,並請她和她的同伴吃了飯,送了她幾本書。後來,我一直在等她的電話,但她一直沒有回話。回到武威,我心裏一直很難受,一個很好的小女孩,卻不能上學,好在這個發廊很正規,不是那種色情場所。
第二次,到張掖的時候,我又去找她,她的同伴說,她不幹了。她回了一趟家,回來後,就去了一家洗浴中心。她的同伴告訴我洗浴中心的地址後,我就去找她。正好,她從裏屋出來,問我啥時來的?我說,下午。她隻說她很忙,就進去了。一會,老板追出來拉我,說這兒盡是小女孩,一個才一百五十元,全套服務。我拒絕了。當時,這件事對我的心靈觸動非常大。
這女孩,後來成了《白虎關》中月兒的原型。
這是一個小說題材。如果其他人寫的話,也許僅僅會把它寫成一個故事。我若寫時,會從她的心靈著手,從她向往崇高,向往上學,到走到今天這一步,她的心中有哪些想法?她會不會有痛苦?她的父母可能對她講過啥?她如何從一個純潔的小女孩變成妓女的?這個過程中,她有哪些心理變化?要是把她寫出來,可能會打動許多人。而且,我更關注的是,這個女孩為什麼會這樣?除了生活所迫之外,這兒肯定還有一種文化和土壤,讓她的心靈發生一種變化,我更關注這些內在的東西。
後來,我經常會想起這個小女孩,她一直在我心中活著,如果我不把她寫出來,她就會一直折磨我。她是民樂縣某鄉某村人,理發店的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身份,她到洗浴中心的事,好多人都知曉。大家想一想,她會有怎樣的命運?當然,世上有許多這種人,但她們都到離家鄉很遠的地方從事這種職業,而她,因為沒有經驗,所以待在了家門口。這樣,她未來的命運就會受到她行為的影響:誰會娶她?她會幸福嗎?如果她嫁了人,她的男人會扇她的耳光,會一直把她折磨到死,每次吵架,就會罵她婊子。更有可能,會有人罵她的孩子是婊子養的。所以,一時的選擇,卻可能影響她一生的命運。
這便是月兒的原型,在《白虎關》中,我幾乎沒有虛構,很多情節,都源於生活。
這類事帶來的痛苦成了我的一種創作動力,作品在一天天長大,有一天,我就會肚子疼,就知道要生孩子了,生不出來的話,我會很痛苦。所以,我的所有作品都是這樣寫出來的,不是我想寫,而是生活讓我寫。
在《白虎關》裏,我就塑造了兩個農村女孩菊兒和月兒。菊兒和猛子初次相親時,他們的對話很有意思,這就暗示著菊兒以後的命運。雖然寫她的筆墨不多,但在我心裏也是一種傷痛。而月兒,一心想到城裏去,結果被人騙了,患上了楊梅大瘡,無奈之下,又回到鄉下,她所經曆的一切,我就是在那些女孩身上得到的靈感,再進行藝術的升華,賦予了月兒一種精神。在曆煉了命運的殘酷之後,月兒升華了自己的靈魂,為這個世界定格了一種高貴和大美。
四
《白虎關》初版題記說:“當一個時代隨風而逝時,我揀回了一撮靈魂的碎屑。”
有人曾問我,什麼是靈魂?我說,靈魂是活著的理由。一個人的價值,就在於他生命的附加值,而不是其他物質的東西。金錢、財富、地位、權貴等,都不會長久,人一死,都會易換主人,根本不屬於你,有時甚至是累贅。所以,我們活著的時候,要讓自己的靈魂自主、博大、明白、高貴,盡可能地為這個世界留下一些歲月毀不了的東西。
當你明白了自己活著的理由,明白了一種使命,明白了自己這輩子應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的時候,你就真正認識了自己,也就在滾滾紅塵中保持了一份清醒。這時,你就是一個有靈魂的人。當你瞅準目標,拒絕一些東西,守住一些東西,堅持不懈地走下去,就一定能達到目的地。很多人之所以半途而廢,或者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到頭來一事無成,就因為他沒有那種定力。沒有定力就沒有智慧,就不會看破虛幻。
一個人,一生中必須拒絕很多與生命目標無關的東西。有時,迫於生存的時候,我也去經商,但每次隻要能夠吃飯了,我就不做了,不貪。我始終記住自己這輩子該做什麼,要守住那個東西。比如,我在教委工作時,很窮,也是寫作《大漠祭》很關鍵的時刻,也是文學頓悟前的破曉時分,遇到了經商誘惑,可以掙大錢,但我仍然選擇寫下去,沒有去經商。我寧願餓死,也要守住自己的夢想,去完成它。這好像在行走的過程中,突然出現了一條叉路,你不調頭回來的話,就會離目標越走越遠。
在《白虎關》裏,蘭蘭和瑩兒有一段沙漠之旅,她們所遭遇的一切,實質上是一個巨大的象征。沒有經曆過生死留難的人,可能很難領悟到其中蘊藏的寓意。尤其是當蘭蘭被流沙深埋、瀕臨死亡時,她對瑩兒所說的那些話,對於走上靈魂曆煉之路的人,都有一定的啟迪意義。
蘭蘭說:“你記住,無論活命還是幹啥,你隻要朝一個方向,走呀,走呀,不停地走,你肯定能走到那個你想到的地方。你隻要認準方向,碰到兔子了,能打了,打一個。可千萬別攆它,因為它會將你引到另一條路上,會消耗你的體力。你更不要想黃羊們。你要明白,沒有火藥和鋼珠,你那‘想’的心,隻能算貪婪。你更不要叫美麗的海市蜃樓迷了心誌。你永遠記住,沙漠跟生活一樣,是嚴酷的,別指望會出現奇跡。你所做的,就是朝著你選定的方向,走,走,不停地走。你堅信,你肯定能走到那兒。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