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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意的痛感
雖然愛德華霍普畫的多是紐約州的情形,但我卻每次都真切地想起中西部我生活過的那個小城。
暮色蒼茫中的高速公路,加油站的燈光尖銳地劃開一道明亮但冰涼的光線,那是黃昏時在公路邊見到最多的情形。燦爛無比的陽光射進酒店房間敞開的窗裏,有人坐在床上,一言不發地望著室外,寂寞地縮著不再年輕圓潤的肩膀。霍普一筆一劃地畫出美國式的寂寞和空曠。
沿著公路從愛荷華到伊利諾伊,從密蘇裏到明尼蘇達,廣袤的平原上,到處都是霍普表達出的遼闊,和藏在遼闊裏無言的傷懷。那些在大房子下小小的人影,側著臉的女人,在大窗邊戴帽子的女人,獨自站在正在加油的老式汽車旁的男人,明明坐在一桌子同伴之中喝著什麼,卻將臉埋在陰影中的男人。他們隻是有點茫然若失,好像卡佛那些有頭沒尾,但令人難忘的短篇小說人物。
一種不尋常的詩意,在寂寥失意的感懷中和壓迫人的巨大空洞中漸漸升起,那是茫然若失後麵滾燙的渴望。世界殘缺了,沉重不堪的詩意才能從碎裂的溝壑裏噴發出來,如霍普畫出的世界。
看似美滿的世界總會隨著時間一點點碎裂下來。它從來不完美,後來就連完整都說不上。但看到的殘破多了,就能發現裏麵蕩漾著的詩意,有了它的陪襯,殘缺的世界便變得充滿感情和意義,它比我們在閱曆膚淺時為自己勾畫出來的完美世界動人。閱曆教會我們憐憫,於是我們的感情變得深厚,心也變得柔軟。
湯湯逝水之美
要是沒去舊金山,沒找到蓋瑞大街上的東正教聖母大堂,沒在一個清晨教堂裏見到一頭白發的神父,沒說出“上海”二字,沒被人引到教堂幽黯溫暖的一角去見舊金山與上海的聖約翰,沒看到閃爍燭光下古老的花體字寫出的SHANGHAI,沒聽說用一生時間,隻畫兩座教堂聖像的菲爾道特神父,沒去教堂對麵的俄羅斯咖啡館吃一塊沾滿糖粉的俄羅斯茶點,沒獨自在畫滿憂傷聖像的教堂裏坐著,沒被教堂裏的老人驚喜地打量著輕呼:“你是亨利路的聖母大堂來的!”沒有這一切,我就不會真正理解上海從前的亨利路,現在的襄陽路上的那座教堂。襄陽路上的那座教堂,是伴隨我長大的世界的一部分,從我見到它的第一眼,它就已經是一片白牆,藍色圓頂上也沒畫金色星星,頂上也沒十字架。
從舊金山回上海,我再去看襄陽路上的聖母大堂。從小我就知道藍色的圓頂,比上海最晴朗的夏季的天空還要藍,是舊金山聖母大堂的人告訴我,東正教堂的藍頂,是崇拜聖母的標誌。白色的牆壁上空空如也,但我知道從前年輕瘦削的菲爾道特神父,在外牆和內裏畫滿了聖像,和舊金山的一樣,聖母穿著紅袍,耶穌穿著白衣,他們都有微微傾斜的杏核狀的眼睛,那是東正教美麗的神聖麵容。教堂裏充滿了聖像,以及幽黯的光線,溫暖的寂靜,就像一個充滿信仰的心靈內部的樣子。
有時候認識一個世界需要對比,但不一定要用殘缺來襯托美滿,殘缺有自己強烈的美,美滿隻是襯托而已。當看著襄陽路上聖母大堂被塗抹成一片白色的牆,除掉了金色十字架而變矮的藍圓頂,走進門戶大開而寒冷荒涼的教堂,心中由於舊金山教堂的對比,湧起的是一種湯湯逝水裏的美。這種鎮靜、無求的傷逝之情恰恰是舊金山的教堂無法給予的。要是從前,也許我不能在心中賞玩這種傷逝,現在已知道它能鎮定一個人心中的虛浮,使人謙卑和感恩。
一個旅行者去看世界時,看到的其實是一個處處留下傷痕的世界。正是這樣的世界,最終能久久留在旅行者心中,陪伴他經過自己生活中的艱難時世。林林總總的哀傷和悲劇洋溢出的詩意,留在旅行者心裏,就像放在衣櫃深處的玫瑰油那樣,散發經久不息的芳香。一個富有意義的世界,其實就是由這些大地上星羅棋布的傷痕組成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