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瘦,頂重不及九十磅。生得長手長腳骨架卻極細窄。穿著一件白顏色襯衫,亮藍的寬百褶裙,女學生般把襯衫紮進裙腰裏,因為太瘦,就像隻收口的軟手袋,襯衫肩頭以及裙擺的褶線始終撐不圓,筆直的線條使瘦長多了不可輕侮。午後的陽光照在雪洞般的牆上,她正巧站在暗處,看不出白襯衫是不是印有小花,隻覺得她膚色很白,頭發剪短了燙出大卷發花,發花沒有用流行的挑子挑鬆,一絲不苟地開出一朵一朵像黑顏色的繡球花,後來才知道是假發。
她側身臉朝內,彎著腰整理幾隻該扔的紙袋子,門外已經放了七八隻,有許多翻開又疊過的舊報紙和牛奶空盒。彎腰的姿勢極雋逸,因為身體太像兩片薄葉子貼在一起,即使非常前傾著上半身,也仍毫無下墜之勢,整個人成了飄落兩字。她的腿修長怯伶,也許瘦到一定程度之後根本沒有年齡,遠看還像燙了發的瘦高女學生。她微偏了偏身朝我望過來,我怕驚動她忙走開,走到中庭佯裝曬太陽,撩起裙子兩腳踩在遊泳池中。她一直沒有出來。等我回房時才一帶上門,立刻聽到她匆匆開門下鎖的聲音,我悄悄繞另外一條小徑,躲在牆後看她,她走著像一卷細龍卷風,低著頭仿佛大難將至倉皇趕路,垃圾桶後院落一棵合歡葉開滿紫花的樹,在她背後私語般紛紛飄墜無數綠與紫,因為距離太遠,始終沒看清她的眉眼,僅是如此已經十分震動,如見林黛玉從書裏走出來葬花,真實到幾乎不真實。歲月完全攻不進張愛玲自己的氛圍,她隻活在自己的水月寶塔,其實像妙玉多過黛玉。
我在她回房之後,半個身子吊掛在藍漆黑蓋大垃圾桶上,用一長枝菩提枝子把張愛玲的紙袋子勾了出來,在許多滿懷狐疑的墨西哥木工之前。我與張愛玲在那天下午的巷裏,皆成了難得的圖畫。
人才恐怕其實應該分天才與地才。我們常常惺惺相惜把許多有“天才症候群”的同類,嘉許或互相標榜為天才,其實都僅僅能列入地才。地才的痛快及寂寞皆帶有成分太多的自許自憐自傷。天才因為清潔到不染紅塵,定型人情一概俱無,但又有本事化身做地才,喜怒哀樂一眼洞穿,結果是弄得人世看天才總麵目全非。地才極易教人喜,教人安,天才恐怕地才見了必要不安,因為照見自己的欠缺,不能逼視,唯無才見天才一樣活潑無礙,因大有和大無互不犯煞。
胡蘭成說她寧可與天才朝夕相對,也不願地才為她不安,“對人世有不勝其多的抱歉。”但悲天憫人實在仍是定型人情,於天才多所不慣,所以寧可不見。小時候看七仙女動了憐才之念下凡遇董永,天才的絕頂聰明借了地才的肉身,張愛玲就是這樣自己與自己互相扞格叛逆著,這個世界注定了是地才的地盤──“在人世裏諸天遊戲”到底縛手縛腳。我的這段文字顯然受《今生今世》的影響,因為我對張愛玲的縈懷,原本就是對胡蘭成。
《聯合報》給了我張愛玲的地址,按采訪慣例先寫了一封十分八股但真實的信給她,說我從十九歲起就常讀到她的文章,希望能采訪她。張愛玲當然不見。但她住的公寓就在街邊,每天人進人出,換個方式做一場側寫的報導並不困難。公寓管理說她隔壁的房間,十天以後就能騰空,為了以後可以證明側寫本身的光明正大,我在所有的資料上都登記了真名。
我在媒體的工作也很忙,三扣四扣隻剩了下午一段時間可以過去看看她。我也有作家運動神經差的毛病,學了五年仍不會開車,我的報社和我的住處僅三分鍾,為了張愛玲,每天風塵仆仆,常常到了那兒倦意連連,兀自睡著了。唐突醒來,忙臨牆貼身,聽到她房裏特別大的電視機聲,才又開心地精神振奮。她是如此重門深鎖天機難露,我是如此耕忙織忙,以至於整整住了一個月,隻來得及見著一兩次,沒有能像張愛玲談詩經“這裏也是‘既見君子’,那裏也是‘邂逅相見’”,“這樣容易就見著了!”──事實上最好的東西,是不需要多的,恐要因而使張迷怨恨如此不落力。並且也無法再多住,因為實在分身乏術。女兒三兩天也綁在提籃裏陪我去,乖巧的她是個不愛哭的安靜孩子,輕輕唱歌哄她發聲,守著張愛玲的時間其實過得很快。
這兒公寓門禁都嚴,洗衣、倒垃圾、上下樓梯、去停車坪、取信、遊泳……都得掂著鑰匙進進出出,有幾次因忘了帶鑰匙,到了張愛玲窗下,隻好又蕩回頭。整條街都不是很平靜的住宅區,住著太多黑人、墨西哥人、東南亞難民、印度人……是個“第三世界”。我們的公寓已經算是這條街的貴族。像非洲的教堂,糙米中的一袋白米。設備還算潔淨,房租一個月三百八,押租五百塊,簽約得簽半年,另扣清潔費五十,住不滿半年押租不退。預訂房間後,繳“銀行戶頭信用檢查費”廿五塊,都隻收現金或money order。在那之前很多年,張愛玲住了很久的流浪中心,帶著一張簡單的折疊床和小板凳,就因為一次要拿出這麼多現金對她很吃力。從她搭配公車時間表開列購物清單的清楚仔細來看,她完全還能寫文章,隻是成天待在一個房間裏閉門過日子,沒有東西可寫,張愛玲是世上最需要網絡和電視的人。網絡可以改變她整個的寫作人生,其實有線電視就可以。
張愛玲的房間與我的皆在通道底。有一模一樣的格局及家具。公寓是個特大號辦公桌,淺陶土色水泥牆彎花劍尖黑鐵欄杆。每一個房間有一扇落地窗,窗口是抽屜般圍堵著的小陽台,視線隻有前方──不要想偷窺鄰房。底樓全是停車坪──一張辦公桌下懸空著桌腿,在懸空的正中央升起半圓形階梯,洗石子質感如大地的米花糖。階梯頂左右倒吊兩隻八角風燈,一整堵密鐵條的大門用了本名E.Chang。進門之後兩列信箱,正當中天井部分是個遊泳池,陽光落入翠晶水波裏,仿佛含著大玻璃珠子,環廊一棵奇妙的童話似的藤蘿自一樓梯底繞著扶手欄杆回旋整幢公寓,幹淨得幾乎誤為剝了樹皮的粗藤,長滿檸檬大綠葉子,開著薄瓣百合形黃珠蕊白花。
單身公寓就是套房。房門用了很重的黑褐色,看起來很沉悶。我們都有乳白粗呢細格子沙發床,貼木紋皮麵的一整套舊家具,矮桌,茶幾,櫃子,牆上凹進去半壁雙層的衣櫥,茶幾上有隻乳白陶瓷燈,天花板上掛著黃銅色木片的燈扇──扇葉下帶動著月亮般大圓泡。矮吧台裝了水槽權充廚房,台麵下兩隻櫃及小冰箱,細鐵腿蘇絲黃式的高凳子。其實很陳舊也很簡陋,但對她來說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歲月靜好,無親無故也無人照顧的她,活得太吃力太辛苦,為什麼她好些年沒有和張子靜聯絡,也不回信,應該根本沒有收到信,流浪中心也沒法替流浪者收發信件。賴雅走了以後,賴雅原來的朋友和親戚家,她都不適合住,也不被歡迎,不是走投無路不會去住流浪中心,水晶提到的恐蚤症其實有一定的道理。
浴室是水跡滿牆的奶白和麥黃,白的搪瓷浴缸銀水龍頭,半牆貼了杏黃的防濕壁紙,有劣質琥珀的暖暈,鞋盒子形白壁燈鑲著一顆金鎖,整個房間鋪著老地毯,核桃片與白芝麻的色調。
張愛玲的窗口正對著兩棵棕櫚樹,長酒瓶般的粗實青幹伸到天口,突然蓬了一頭稻草堆,頭上開出大寫意幾片葉芽,風一吹撼天撼地。樹下人家的雜院,半邊荒疏半邊種得豔紫妖藍冶紅,轟轟烈烈“第三世界”區的植物特色。那幢房常有兩個印度女子相攜出來散步,穿月白麻紗長衫,披著紫紅大披肩兜著頭頸,俏黧黑的烏眼間點了一粒朱紅痣,圓潤豐滿的雙胸,洛杉磯市區做小生意的印度人很多。另一個稍矮小,穿金黃紗攏黑金鑲滾的披肩,因為用色太鮮麗,宛如日色喧嘩下一尊圖騰,髒了衣服的女神。誰若讀過張愛玲,都會油然想起炎櫻,薩黑荑妮或者霓喜的影子。有一天她們的兩個中東朋友開漆著海藍與粉紅的金龜車,四個人湊在樹下談心,有一種雜拌好笑的張氏刺激。因且窗口看下去是俯角,距離縮短了一半,就像伸手可攔可招。從原地抬頭看張愛玲的窗口,卻是接近八十度大仰角,憑空拉長了遙不可及,除非她肯走近窗前。她選了看人容易看她難的位置。就在那炎櫻的下午,我見著了她。
好多年前有文章說張愛玲仿佛吃得很“隨便”,多半吃零食。當年讀之,曾經捧著報紙軟弱地替她抗辯,食物是服裝以外最能體現女性風格的部分,不算很小的主題。但張愛玲那時候也已經不大吃零嘴了。
說吃零食度日是“隨便”,這是一廂情願的觀點,其實根本傾向物質主義,又犯了想當然耳的錯。女人對食物與女人對愛情一樣,主張精神戀愛。很少女人大飽大饑,處理飲食猶如調理感情,少量的,不是那樣貪心的,如果還能夠心甘委屈必不致忍痛割舍,都得千回百折綿纏好些年,總是若有似無,愈是女人味愈是如此,是女人為身材扣吃挑吃的平行哲學觀照。如果到了三餐米飯肉蛋青菜填飽肚子的階段,是男人的吃法,在精神意義上來說,其實是更粗率。美國有幅政壇漫畫,把國會政要畫成小孩,敲著木槌問:有任何東西可吃嗎?(Anything to eat?)“有任何東西可吃嗎?”這又是兒童攝食法,把肚子當作倉庫,也是另一種粗率。女人燒飯九成以上為了應付男人附帶孩子──拴住一個男人先拴住他的胃,沒有聽說過男人可以用零嘴來拴。總之女人進食並不為肚子餓,隻是閑情的釋放,屬於趣味主義,愈挑嘴愈現精致,沒有辦法對自己的情趣苟且,這才是零食的精神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