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怎樣度過茫茫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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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擔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
——陀思妥耶夫斯基
王開嶺的地下室
大雪封路了。大雪封門了。太陽遺棄了茫茫雪原,天寒地凍的季節把室內也變成了寒天凍地。這樣的雪夜自然孤寂而又淒涼。
詩人怎樣度過茫茫雪夜,這個問題就在此刻誕生。
生一爐火,煮一壺茶,讀一本書,唱一支歌。所有這些都是好辦法。可是,誕生這個問題的境遇原本就是嚴峻的。嚴峻的土壤可以產生詩意,但不是輕歌曼舞的詩意,而是慘烈而又莊嚴的詩意。
麵對遍地大雪,第一天也許會覺得新鮮,第二天就會單調,第三天會感到死寂,第四天會覺得仇恨和無奈,第五天呢,你會發現一個岔路口,一邊通向麻木,一邊通向瘋狂。
詩人既不會選擇麻木,也不會選擇瘋狂。嚴峻的詩意就是在對麻木與瘋狂的拒絕中漸漸生長出來的。
詩人往往生不起爐火,也少有煮茶的閑情逸致。他最需要的是與天地靈氣的交流與溝通。所以,他的選擇隻能是讀一本書。把世界從外麵讀到自己的內心去。然後是唱一支歌,把自己從內心唱出來,交給這個冰天雪地的世界。
孤寂的靈魂是最能夠諦聽遠方聲息的靈魂。孤寂的靈魂是最能夠諦聽內心世界的呼吼咆哮和喁喁輕語的靈魂。
而眼前所讀的書乃是統攝整個外部世界和內部世界的抽象的符咒。他所諦聽到的一切具象、信息和感受,全都熔鑄在這符咒之中,借著微茫的雪光撲麵而來。
我第一次集中讀到王開嶺幾萬字的文章時,激動不已,馬上向一位山東朋友打聽他的電話。朋友說他沒有電話。我又問他的住址,他的門牌號碼,因為我想介紹另一位朋友去看他。朋友說他沒有門牌號碼,他在一個中等城市的夾縫裏漂流。我馬上想到他是日常生活之外的人,並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地下室手記》及其主人公。
王開嶺先生就是這樣一位居住在地下室的詩人。在齊魯大地一個寒冷而又死寂的地下室裏,他用閱讀和諦聽的方式與世界對話。用歌唱和牽掛的方式擁有世界。
他知道這種生活是嚴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足夠讓所有有地下室體驗的人充分意識到它的嚴峻。何況,二十世紀的人類境遇有了非常巨大的改變,二十世紀的地下室也絕非陀思妥耶夫斯基時代的地下室所可比擬。王開嶺的著作中提到了蘇聯大詩人曼德爾施塔姆的死亡方式。在一個北方所特有的茫茫雪夜,當局把天才的詩人帶到一個零下十幾度的地下室裏,以檢查衛生為借口強迫曼德爾施塔姆脫光所有的衣服。一絲不掛的曼德爾施塔姆凍得瑟瑟發抖,一頭栽倒在地上,從此再也沒有爬起來。這顆赤裸裸的靈魂終於變成了一具赤裸裸的肉體。
這是既沒有火爐和茶水,也沒有書和歌的地下室。這就是二十世紀的地下室。它一旦誕生,就永載史冊,永遠也不會被抹去被遺忘。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開篇第一句話就是:“我是一個有病的人。”
可二十世紀的地下室手記再也不是這樣開頭的。王開嶺的書要總結為一句話,就是:“我希望活得優秀一些。”而全書第一句則是“我們能發出那個聲音嗎?”
這個變化是值得重視的。十九世紀的人感到了社會的巨大變化,感到了自身對這變化的不適應。究竟是社會有病,還是自己有病,他們還有點拿不準。於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采取了從自我質疑開始的寫作策略。可是,二十世紀一係列重大事件使詩人對社會、文化和人類的整個遊戲規則都產生了懷疑。“茫茫雪原,蒼白的月亮/殮衣蓋住了這塊大地/穿孝的白樺哭遍了樹林/這兒誰死了?莫不是我們自己”(葉賽寧)。經過了這麼一次殘酷的死亡,他們在對人類自身的質疑上走得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遠,他們決意在社會、文化諸多方麵重整河山。所以,住在二十世紀的地下室的人,眼光更為透徹,姿態更為主動。
當然,這僅僅是遐想中的姿態。二十世紀的詩人原本就是隻耽於諦聽和遐想的。茫茫雪夜無邊無際,雪原上的征戰砍殺無邊無際,詩人的諦聽和遐想也就無邊無際。
王開嶺的遐想
如果沒有二十世紀發生在地球上大多數地區的慘烈曆史,王開嶺的諦聽就不會如此沉重如此豐富。如果在這段慘烈的曆史中,不曾出現過王開嶺所諦聽到的這些故事,我們就不可能知道,人可以在天寒地凍的險境和絕境中活得如此艱難又如此英勇,甚至可以在無可逃避的災難與禍患中迸發出如此驚人的莊嚴與高貴。
不是為了表演,不是為了麵子,不是為了獎賞,不是為了領受後人遲到的讚譽。是為了捍衛良知,是為了捍衛真實,是為了捍衛人之為人的內在尊嚴。
1958年,帕斯捷爾納克被瑞典文學院宣布榮獲當年度諾貝爾文學獎之後,蘇聯當局馬上決定對這位作家進行大批判,葉甫圖申科就此致電當局表示抗議。當局自然不會理會這個抗議,他們召開了一個大會,大會主席胸有成竹地向世界宣布:大會一致通過,將帕斯捷爾納克清理出蘇聯作家隊伍。正當即將例行公事地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的時候,台下突然亮出一個女性的聲音。作家阿利盧耶娃大聲說:“怎麼能說一致通過呢?我就舉手反對!”
她的反對當然無濟於事,可是她拒絕了強權對於她的名義的盜竊。所謂一致通過,包含著對所有不同意見的壓製。在這一情境之中,捍衛尊嚴的權利坐實為捍衛自己的不同意見的權利。發出自己的聲音,就是內在尊嚴和人格力量的體現。
斯大林時期,慘遭迫害的文化人特別多。光是作家,就有2000餘人遭到殺害、監禁和流放。在那片隻有兩億人口的土地上,在絕大多數作家和文化貴族都流亡國外之後,2000名作家,差不多就是他們的全部作家了。在幾乎毎個作家都命中注定在劫難逃的嚴酷環境中,還有許多人活得那麼高貴,活得那麼莊嚴。在曼德爾施塔姆被內務部逮捕的那一刻,蘇聯作家的正義感像陽光下的噴泉一樣飽滿而又絢燦。詩人阿赫瑪托娃隻身闖入克裏姆林宮,執意營救那個被譽為大詩人的年輕的受害者。帕斯捷爾納克幾乎找遍了那些有權決定別人的命運的人。他先是跑到《消息報》去找布哈林,然後又給斯大林打電話。他天真而又莊嚴地對斯大林說:“我要同您談談生與死的問題,關於一個人的生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