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的三伏暑天,何當歸坐在甜水城紅豆山莊的葡萄藤下,一麵喂兩個孩子吃奶糊,一麵讀著青兒從京城寄來的信。
一頭長發不知不覺又長到了及膝,冰涼如水,鋪灑在家常碎花長裙上,驅走了夏日的暑意。
頭頂的雲朵慢慢地爬,標示著時光的流動。天井中有十幾隻花翎雀在散步,啄米。偶爾有奶糊從碗裏落下來,落在她裙邊的石階下,那些膽子大的花翎雀一步步接近,猛啄上一小口,然後驚慌地扇著翅膀跑開,樣子滑稽。
這一刻,歲月靜好,好不愜意。
她的兒子忘川,還有她的幼弟寶嵐,都在奮力地吞咽奶糊。兩個年歲相仿的小嬰孩,從早到晚都在搖籃裏揪扯不休,若是分開放到了兩個搖籃裏,就雙雙哭得震天響,讓她頭大不已。
所以相比之下,十歲的竹哥兒和韋哥兒就懂事多了,還會主動跑來為她捏肩膀,雖然韋哥兒捏完之後,她的後腦勺上經常多條毛毛蟲。
素手輕輕展信,信紙沙沙作響。
青兒的信裏麵說,半年前皇帝的“民間皇後”一夜暴斃,皇帝傷感之餘經常下揚州緬懷。一時間運河兩岸生意興隆,買賣開張,青兒問要不要也投錢賺一筆。
皇宮裏的那一位皇後死了?
何當歸讀後並不傷感,因為上個月剛收到了蟬衣來信,報喜說她生了一對龍鳳胎,差不多的眉眼,卻是一男一女,看起來十分有趣。蟬衣透露,如今她住在揚州行宮後的一個柳葉莊裏,還換了名字叫藥三娘,這些全都是“那個人”的安排,也是蟬衣自己的懇求。
最讓蟬衣高興的是,柳葉莊離珍珠姐的府第很近,珍珠姐也有了兩個兒子,現在又懷了第三胎,很想再得個女兒,把一手做美食的絕活傳給女兒。珍珠姐又重操舊業開起了酒樓,不過外麵的事都交給績姑娘打理,她自己在家奶孩子、研究配菜。
績姑娘和湯嬤嬤都不在羅家幹了,羅家大房、二房半年前就已分家,羅老太太花重金把二兒子羅川穀從牢裏挖出來,還給他娶了個米商的女兒當填房。沒過多久就發現,那媳婦每每拿婆家銀子回去貼補娘家生意上的虧損,再一打聽才知,親家是個暴利商人,囤積居奇賣奇貨,不慎蝕了本才把女兒嫁進羅家。
如今的羅家財勢大減還不算,最降至穀點的是他們的名聲,羅西府的醜聞已是人盡皆知,三清堂的百年老字號也蒙羞了。好人家的女兒聽見要嫁羅家男人,都哭得尋死覓活的。
老太太一氣之下中風,媳婦苛待,趕走了她所有仆婦丫鬟,讓她自生自滅。羅川穀裝聾作啞,如今隻抽煙看戲,餘者皆不放在心上。
起先,湯嬤嬤夜裏悄悄回去看老太太,服侍湯藥,卻被那個厲害媳婦察覺,抓起來當賊打,虧得珍珠搬來她丈夫解救。從那之後,湯嬤嬤和績姑娘就在珍珠的酒樓幫忙,對羅家的事也難以介入了。
蟬衣隻等出了月子就要去看望珍珠姐,去吃珍珠姐最拿手的韭菜盒子、炒麵筋、小奶糕和辣南瓜藤,每天想得茶不思飯不想的。
讀到此處,何當歸微微發笑,蟬衣都是當過一年皇後的人了,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貪嘴?
當然,皇上和蟬衣使的這個“金蟬脫殼”之計,何當歸非常讚同。比起在宮裏當皇後,應酬十七八個各揣著一套心思的嬪妃,在宮外麵養兒育女顯然更適合單純而遲鈍的蟬衣。
就蟬衣的出身而言,她的兒子基本不可能問鼎大位。將來諸皇子長大後,嫡出不如庶出,應該會是朝野中所有人的看法。畢竟皇帝的寵愛並不等於一切,當年強勢如朱元璋尚且不能一手遮天,更不要說如今性子偏軟的朱允炆。
不受人重視卻想扭轉局麵,寧王就是那種環境裏出來的悲劇。
既然這樣,還不如盡早抽身出來,兒子長大後當個揚州富商也不錯。有個皇帝老子,怎麼也委屈不了。
再往下讀青兒的家書,信中還說,兩年前那兩滴珍貴地乳送到彭家後,有過“治眼經驗”的羅老太爺羅脈通被請過去,診斷之後卻搖頭說就算有地乳,也需要一雙相匹的眼睛才行,因為彭漸的兩顆眼珠都被剜走了,地乳也不是萬能的。
然後有一天,彭漸突然有了眼睛。反之,大公子彭時被聖旨軟禁在家兩個月,人突然消失了,從那之後誰也找不到他。
可他房間的枕頭上有一灘血跡,隱隱約約道出了答案。
彭夫人羅川貝抱床大哭!
讀到這裏,何當歸搖頭歎氣,正好孟瑄從嶺南騎兵駐地回來,剛換了一件單袍,聽見小妻子歎氣,忙飛過來問:“怎麼了,讓二小兒鬧乏了?來,喝口荔枝酒潤潤嗓子。”
何當歸蹙眉歎道:“當初彭夫人信不過我,隻收下了地乳,卻把我拒之門外,轉而去求羅脈通治她兒子。明明地乳就能治好彭漸的眼,不必換眼,大概是羅脈通貪心想扣下地乳,就宣稱換眼才能治好彭漸。最後,彭時竟舍給他弟弟一雙眼睛,如何不令人惋惜。”
“嗯,來張嘴,讓我喂你。”
何當歸喝完荔枝酒又感慨一聲:“經此一事,回想起彭時這個人也不是太自私太討厭了,畢竟也是個將才,他瞎了眼睛一個人能去哪兒呢,彭家找了一年多都找不到,彭漸還不知得自責成什麼樣呢。”
孟瑄想了想笑道:“娘子莫發愁,未央宮的眼線遍布天下,想找個人出來很容易。我讓下屬帶他來我的軍中當師爺,口誅筆伐,就可以省出我不少工夫陪你,你說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