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下麵的故事算不算是時間老人。
公元三世紀末四世紀初,中國有一個其貌不揚的女人當了皇後。她又矮又黑,唇厚嘴闊,扁鼻子上有一對閃著凶光的金魚眼。真是醜陋無比。她就是晉惠帝司馬衷的皇後賈南風。
不是說過龍生龍鳳生鳳嗎?晉武帝司馬炎是晉代的開國皇帝,以淫侈而著稱,卻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皇後楊豔,聰慧善書,資質綺麗;但他們所生太子司馬衷,卻性情愚,不解人事,正如我們在電視劇上看到的那個,呆頭呆腦,舉手投足滑稽可笑的弱智兒。賈南風雖醜陋,但生性狡猾淫狠,潑辣而權詐。如果不看司馬衷身上裹著龍袍,賈南風才不願意與蠢豬無異的他睡一張床呢!
醜陋無比的賈南風終日春心蕩漾,淫欲似火,她常常躲開司馬衷,在另一個香閣裏夜夜擁抱美少年。她命令仆從在洛陽城內外,捕捉身體健壯、眉清目秀的美少年到她香閣,凡合意的,便用芝蘭草煎水沐浴,然後叫他上床。巫山雲雨,享盡人間男歡女愛之樂。
賈南風不但淫欲放蕩,對權力也極迷戀。權力欲是賈南風精神上的奸夫麵首。由於晉惠帝昏庸愚懦,對她畏之如虎,賈南風便朝中大權一手把握。先誅皇太後和太傅楊駿父女,然後又利用司馬氏的皇氏宗親,互相攻訐,互相殘殺。華麗尊嚴的皇宮,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十年戰事,同胞肉骨,兵戎相見,同室操戈。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八王之亂。這時北方的胡夷——匈奴、鮮卑、羯、氐、薑,又從北方關塞殺將過來,常年戰亂不熄,生靈塗炭,史稱“五胡亂華”由此開端。當然,一手挑起八王之亂的賈南風,下場也極為悲慘。身首不全倒在血泊中的賈南風,擁有美少年、夜夜春宵的美夢隻好盼望於來生。
西晉末年是一個由統一走向分裂的時代,也是政治社會最黯淡的一段,從天子到貴族公卿奢侈淫靡,而士大夫則縱酒嘯傲,放浪形骸。在這個時期,出現的“竹林七賢”最負時譽,不論世事,唯談玄虛。
經不起戰亂的貴族、士族、望族紛紛逃離家園,舉家舉族南遷。這時,有一支望族,從河南到建業(南京),從建業溯長江而上,經兩湖、江西,輾轉到廣東,在與江西接壤的鎮平縣壩頭村歇腳,成為一支早期南遷的北方人。被譽為廣東梅州開山基族的客族人的祖先程旼先生,是南宋時從建業遷來梅州的。南齊是中國最短命的政權,齊高帝蕭道成從宋順帝劉準手裏千辛萬苦搶過來政權,卻隻坐了四年龍位就死了。由於子孫不肖,皇族同室操戈,南齊僅僅維持了二十三個年頭。作為南齊望族的程旼,頗有眼光和謀略,看到蕭家王朝岌岌可危,毅然放棄養尊處優的貴族生活,率領族人跋山涉水到廣東東北部的窮鄉僻壤定居。
人們到現在還很難想象當時南遷時的悲壯場麵。
拜別祖宗墳墓,然後收起先人的骸骨,小心翼翼按人體結構把沾著黃土的骸骨置於小桶般的瓦罐裏。一家扶老攜幼,用牛車馬車,拉著塞滿了衣物細軟木箱,以及廚房裏的鍋勺盆碗,雞犬牲口,老淚縱橫地走出村口,向南,向南,目標始終向南。一路上,風塵滾滾,從幹旱大漠的北方,走向山高峻嶺的南方。這是中華民族——龍的子孫一次大遷徙運動。聚居於黃河平原的人民,在戰亂的鐵蹄下開始了離鄉背井的流浪生涯。
南遷的隊伍進入南疆叢林,時有強人出沒,日襲夜擾。程旼與兒子程鬆及眾家丁舉戟迎戰,驅趕強人,但蚊叮蟲咬,瘴氣彌漫,卻是防不勝防。程夫人夏氏和媳婦楊氏,多次受到驚擾,加上氣候潮濕,引起胸悶鼻塞,終於在途中病倒。幸有程旼、程鬆熬藥煎湯,悉心照料,並勸慰夫人咬緊牙關,打起精神,才一次次化險為夷。經曆千裏風塵,丫鬟、家丁,損失過半,到目的地時,二百人的隊伍,隻剩下八十多人。程夫人哭泣著對程旼和兒子說:“我雖沒死,但心早僵了一半。”
夏氏、楊氏,均是中原大家閨秀。楊氏祖父,還與晉武帝太傅楊駿同宗。三千多華裏的遠途南遷,或坐車,或騎馬,或徒步,別說對終日困身家門的婦女,就是婢女家丁,也是脫胎換骨,如蟲蠶蛻殼,再一次從母腹中墜出,重投塵世。
“到家了。”連身體健壯,秉性豁達的程旼先生也不禁長長籲了一口粗氣。
“家?家在哪裏?”夫人依然心有餘悸,茫茫然不知所措地問道。
“喏,那不是家嗎?”程旼指著河邊開始抽花的蘆葦叢說。
是的,那就是家。程旼率領家人仆從把蘆葦割光,連根拔掉。先搭帳篷,後用黏土煉磚,燒瓦。一個月不到,房子便建好了。
這就是程旼南遷後的安身之地,現在為平遠縣的壩頭村。告別氣勢磅礴的黃河,也就告別了平原。越向南,路越窄,山越高,樹越多,天越小。壩頭村,是武夷山係下麵的小盆地,在崇山峻嶺,峰巒迭起的南粵領地,壩頭也算是很大很大的小平原了。
第一支南遷士族絕對不是一群蠢驢。從贛南翻山越嶺,進入廣東,壩頭乃是扼守廣東的重要門戶。從兵法家的角度看,可進可退的天地甚寬,蒼天在上,劫後餘生的程旼家族,需要有一個安寧的和平的家園。
房屋建在小河邊,河水清冽,遊魚可數。河邊綠竹蘆葦,像翡翠般點綴裝飾著那彎彎的小河。房屋背後靠山坡,酷似北京城的四合院,背後有一彎弓箭般的圍屋。院門外,有一池塘是新挖的,塘邊一口井,也是新挖的。甜沁沁的井水和院門外的小河,滋養著逃難南遷的北方人。有了水,有了生命之源。他們便從此在這裏安居,發展,繁衍。這就是程旼家族。從此,南粵大地有了新的民係。他們就是被稱為東方馬其頓或東方猶太人的客家人。
恕我直說一句:當時——即一千六百年前,南粵大地依然一片荒蠻。人民愚昧,極少數人初識文字,方言複雜,語彙貧乏。農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種五穀依然刀耕火種。把一片地的荒草放把火燒,然後在燒過的土地上播上種子,然後又去焚燒另一片原野。到收割的時候,不但產量低微,而且草長苗枯。雖地廣人稀,生活仍極困難,體壯威猛的當地土著,不少是佘、瑤、苗、壯等少數民族,他們最貧乏的不是五穀,而是文化意識與科學精神。程旼所處的時代,交織著血與火,榮與辱,盛與衰。中國文人開始了群體性的獨立、覺醒、反思。作為名門望族,程旼不能不受個性獨立的思想影響。於是,他不主張隱退,而更向往對祖國山河的禮讚和對大自然的回歸與崇拜。
以程旼的家境和身世,他完全可以像阮籍、嵇康那樣躲在竹林中去喝酒吟詩或到村中作坊中掄錘打鐵,也完全可以像陶淵明回故居種田采菊。但他卻為自己的子孫開辟了另一條生命通道,以重大犧牲作代價舉族南遷。這種獨立人格,是用生命鑄造,至今仍源遠長生不息的一篇光輝燦爛的民族史。可惜曆代的史學家和文學家一直忽視這位曆史偉人。此事可見宋代詩人徐庾的獨具慧眼是多麼不容易。他的詩我們不妨不厭其煩地引述一次:“程旼當年一匹夫,不操三尺製頑愚;片言能使眾人服,萬代江山與姓俱。”一首詩隻有四句,卻概括了程旼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