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北作家”到東南家裏坐國民黨的“行政院長”孫運璿,10月14日在國民黨的“立法院”說了一堆國民黨的外行話。第二天,國民黨的《中央日報》拿出這些外行話,說:“政府對出版物的各項處分,也都訂有救濟的途徑。如果對處分不服,可循規定提出訴願,再訴願,甚至提起行政訴訟予以補救。”這些話,表麵看來冠冕堂皇,其實除了冠冕堂皇外,其他一無所有。事實上,它們全是不明實際的外行話。為什麼呢?原因很簡單,就是國民黨“對出版物的各項處分”,所謂有“救濟的途徑”,都是胡扯的。從國民黨逃到台灣起,三十四年來,查禁的書刊千萬冊。可是據我所知,隻有一本是解禁了的,並且“救濟的途徑”,還是走了後門的,一波三折的。這一本書的解禁,包含了一個曆盡滄桑的內幕故事。我先從遠處說起。第一流的不會來1963年5月,美國《紐約時報》的名記者杜爾丁(Tillman Durdin)、美國新聞處的副處長司馬笑(John Alvin Bottorff)約了我,三個人在一家咖啡館裏談話。杜爾丁向我提出幾個問題,都很中肯。他的觀察力的敏銳是我早就知道的,他是美國名記者群中,從來不受共產黨宣傳影響的一個人。美國與中共來往後,周恩來特別約杜爾丁會麵。共產黨對他的重視,可見一斑。在杜爾丁提出的問題裏麵,有一個很有味兒的題目,他問我:“為什麼在台灣的這些大學教授都顯得活力不夠?為什麼他們不像韓國那些教授那樣生氣勃勃、勇氣十足?”我們的答複是這樣的:中國大學教授們不是沒有像韓國那些教授那樣生氣勃勃、勇氣十足的情況,可惜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五四時代教授們的氣象。現在不行了,現在他們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墮落的墮落了。在大陸上的許多第一流的教授都被迫在“思想改造”下苦鬥;而到台灣來的一些教授,大都是“二流貨”和不入流的,他們在台灣島上,十足表現出“沒辦法”和“無能”的醜態,這是不難想象的。他們隻是把持住現狀而已,根本談不上什麼進步與朝氣了。對我這個二十年前的答複,我至今仍覺得不錯。
我至今相信,當時到台灣來的,“大都是‘二流貨’和不入流的”。因為第一流的,苟有良知和血性,是不會跟國民黨走的。反過來說,他們若跟國民黨走,其為流也,亦可知矣!在跟國民黨走的一些高層知識分子,最引起我注意的,是老作家這一批人。作家本該是在良知上、血性上最敏銳的。老作家而跟老K倒,實在太差勁了。但在台灣,我們的確看到這種老作家,從梁實秋到台靜農,一一都給我們看到他們在良知上的麻木和血性上的貧血。關於梁實秋、台靜農這些逃避現實的懦種老作家,我以後會一一評述。現在我先寫一個比他們小一號的老作家,就是孫陵。東北作家群像孫陵是山東黃縣人,事實上是“東北作家”。什麼是“東北作家”呢?照1944年9月17日重慶《大公報》所載蔣星煜的《東北作家論》,東北作家是寫“東北的鄉土文學”的作家,他們是九一八事變後的國難作家:在新文學運動的初期,東北作家有穆木天,他的《旅心集》雖然僅僅是沒落地主的憂鬱的申訴,技巧是新穎的。
到民國二十三年以後,東北作家在質和量雙方麵有了飛躍的進步,這顯然是受了九一八的影響。天才的文學家要在東北產生,這是一個時間上的遲早問題,而九一八所發生的作用,恰好等於一服催生的觸媒劑。在這一催生的觸媒劑下,“東北作家”的成績,給中國文壇帶來了新氣象:哈爾濱是東北的北平和上海,《國際協報》副刊《國際公園》是東北新文學運動的苗床,主要的執筆者是劉軍(蕭軍)、劉莉(白朗)、悄吟(蕭紅)這些人,在變了色的土地上,空氣是窒息性的,民族意識特別強烈的文藝作家,敵偽當然不肯輕易放過。終於他們流亡到關內來了,蕭軍和蕭紅在《青島晨報》做編輯,就在這期間,前者寫了《八月的鄉村》,後者寫了《生死場》,這有血有肉的現實主義的作品,立刻被饑渴的青年讀者群深切地愛好著,在國際文壇上,也獲得了良好的反應;更多的東北作家陸續在《文學》《中流》《光明》《作家》《文學季刊》《文學雜誌》《文季月刊》這些第一流的文學刊物以及《國聞周報》的文藝欄中出現,二十五年生活書店出版了一冊《東北作家近集》,有些是短篇,有些是報告文學,共計八篇:羅烽的《第七個坑》,舒群的《戰地》,李輝英的《參事官下鄉》,黑丁的《九月的沈陽》,穆木天的《江村之夜》,白朗的《淪落前後》,宇飛的《土龍山》和陳凝秋的《在路線上》。《第七個坑》寫沈陽淪陷以後人民的不幸遭遇,強有力地向全世界控訴日本強盜的暴行,這是足以和《最後一課》《二漁夫》媲美的戰爭文學的代表作。文學史家和文學理論家往往犯一種錯誤,以為抗戰文學是七七,乃至八一三才開始的,這是一種近視,東北作家早就在慘淡經營了,不過那時候還是微波漣漪的溪澗,而七七以後,則已衝激成波瀾壯闊的洪流了。“東北作家”的名人榜,蔣星煜曾予以列舉。
他說:最後我認為東北作家分為廣狹二義是必要的:廣義的應該包含曾在東北居留相當時期的作家,如章 靳以和《哈爾濱的暗影》作者鄭伯奇等,狹義的當然僅指出生東北的;而普通所謂東北作家,無疑是狹義的,他們的陣容如何?二十九年《大公報》副刊曾出九一八紀念特刊,附帶報告東北文藝作家近況,所搜集者有風露、馬上、姚奔、辛代、金人、駱賓基、雷加、塞克、師田手、蕭軍、舒群、蕭紅、端木蕻良、楊朔、白朗、羅烽、孫陵、李輝英、黑丁、丘琴、張石光、張鬱廉、鐵弦、宇飛、王語今、高寒、齊同、穆木天、高蘭、羅蓀、關吉罡、辛勞、鄒綠芷、李葳、楊晦、金肇野、林玨、趙洵、李雷和豐原四十人;應該補充的是李滿紅和林詠泉,應該刪去的是高寒,他出生在雲南文山,至於曾否在東北居留尚無材料足資參考。又吳祖光有《鳳凰城》,布德有《赫哲格拉族》,前者材料是采訪來的,後者是根據汪宇平《鬆花江上的赫哲人》寫的,作者都不是廣義的或狹義的東北作家,這是附帶在這裏說明的。在上麵的列舉裏,我們看到了孫陵。唯一跟國民黨的孫陵是“東北作家”中,唯一一個跟國民黨的。在加入國民黨前,毛澤東到重慶,特別和周恩來去看他,邀他“回哈爾濱工作去”,但他拒絕了。
他決定跟國民黨,並且糊裏糊塗接受國民黨特務機關中央調查統計局局長葉秀峰之邀,加入國民黨。這一內幕他在《浮世小品》中曾有回憶:三十四年在重慶,接受葉秀峰先生的要求,參加本黨。我也有一個要求,在工作上我隻能接受他一個人的領導,不要發生任何橫的關係。因為當時工作性質特殊,黨內情勢複雜。如果我的工作活動,向一位我所不敢信任的同誌負責,那還不如不參加本黨的好。我參加本黨的最大目的,在於發揮反共的作用。倘使我的反共活動,被我所不能信任的同誌“出賣”了,那豈不是太不值得了麼?所以我要求不要有任何橫的關係存在。其次,我參加本黨的目的,是為了發展事業的理想,並非尋求職業的機會。我當時已經有了“興安省接收專員”的職業,對於這一個職業我已很滿足,並不是我離開東北時所敢希望的。我離開東北時唯一的思想是把“滿洲國”反掉,把日本抗垮。至於個人職業問題,做販夫走卒、工友雇員,皆在所不計。倘無此決心,我也用不到在東北出發之前,花了將近半年時間,學習燒飯洗衣,與販夫走卒同桌共餐的種種自我鍛煉的準備工作了。走出東北九年之後,反滿抗日誌願已償,目的已達,這又豈是九年之前告別東北時所敢想望的?於是,就這樣單純地,孫陵化成了一團神秘。他“參加本黨”的工作,顯然在做“文學侍從之臣”。他說:當時除了實際的活動而外,葉先生希望我對文藝活動提具意見,我當即草擬了一份《現階段本黨文藝工作諸問題芻擬》,隨後又擬具了《各項工作方針、實施步驟及具體辦法》。主要的是對內工作三項、對匪工作三項、對社會工作一項。他這種獻身的傻勁兒,成效如何,是可以想見的。國民黨並不重用他,隻把他聊備一格而已。不久,國民黨逃到台灣來了,孫陵也逃難有份。他回憶:大陸板蕩,渡海來台,友朋星散,聯係盡失。三十八年10月1日,匪偽政權於北平出現,聞訊之下,義憤莫名,乃以蹈海之決心,從事反共之呐喊,當撰《保衛大台灣》歌詞公諸報端,道藩先生見報約往晤談,並將不同配曲錄音恭請總裁賜予批評。
洎後《新生報》舉辦讀者編者聯誼會,於濟濟一堂讀者作者之前,道藩先生又發表演說,大聲疾呼地說:“台灣文藝界的反共風氣,是孫陵先生提倡起來的。”當時我也以作者資格列席,唯感汗顏慚愧而已,一句謙虛或感謝的話也沒說。因為我認為謙虛代表矜持、感謝代表當然,俱不足表示我當時的心境。我當時是隻見一義,“見危授命”,乃革命黨員之天職。……孫陵說的“道藩先生”就是張道藩,他是通天的“文學侍從之臣”,兼管國民黨的文藝活動與統戰。孫陵到台灣後,投奔了他,在他的照顧下,在有人向中央密告孫陵“背景不忠實”的時候,“虧得道藩先生適時於當局麵前詳加陳述,得明真相”。可見孫陵雖然一心投靠國民黨,這碗黨飯,對他的單純性格說來,也不是好吃的。與孫陵通信孫陵的單純性格,哪裏是搞政治的!最後,他終於投閑置散了。“冠蓋京華獨憔悴,一官匏係老馮唐”,正是他在台灣三十多年的總寫照。他窮困潦倒,整天在詩酒與回憶中自娛。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叫孫婉,是王尚勤的好友。王尚勤常去孫家,跟“孫伯伯”很熟。孫陵托王尚勤約我到他家吃飯,我去了。1963年1月17日,他寫了一封信給我:李敖先生:日前快晤,以董君與周小姐來,未盡欲言,日來我因校印拙著,稍忙。昨日上山,先拜讀尊著《十三年和十三月》,對您有較多了解,頗表同情。今日又拜讀《師道與是非》及何烈毛子水投書,毛子水在北大圖書館任內事,您問問老北大的“老”人,當可多些真正資料。他來台十四年,做了些什麼學術研究的工作,唯一傑作是和傅斯年聯名公葬陳素卿的公開信,沈剛伯當然也是其中之一的。
不知人間有羞恥了。毛子水一批人要靠賣“老”吃飯,實可一歎!他本應比齊如山輩高明一些的呀!洪炎秋寫過一本文學概論,毫無己見,完全抄書,而且抄得亂七八糟,毫無係統,且把李辰冬謬論也抄了進去,足可見其“修養”。皆不值一談!匆匆,祝好!孫陵上言1月17日由於孫陵老是活在詩酒與回憶之中,為供他回憶之資,我後來送了他一本台灣絕無僅有的他的抗戰刊物——《文藝工作》。孫陵大喜,在1964年8月20日,寫信給我:李敖先生:我正想找一本《文藝工作》,尚未找到,想不到你恰當其時送我一本,非常感謝。聽說你的工作很忙,何時有暇,盼與一醉,以消塊壘。即祝編安弟、孫陵敬啟8月20日其實,此公的“塊壘”是N多的,豈是“一醉”消得了的?到了9月10日,他又來信:李敖先生:本星期六(19日)下午4時倘有暇,請駕臨文星書店少候,弟擬前來拜訪,並無特殊事故,弟擬自費出版拙集多種,擬請代給文星經銷,覺文星頗有生氣也。即頌著安弟、孫陵敬啟9月16日到了10月8日,在他與我談話後,有了新“生氣”了,原來他要拉我和他辦一文藝刊物。他一日之間,連來兩封信,內容如下:李敖先生:暢敘為快,你還帶了四罐奶粉,太客氣了,忘記謝謝你。現在確實需要一個真正的文藝刊物,我念念不忘,隻是缺少資本。有十萬元就可以辦起來。你有什麼辦法?先生有此興趣否?——在文藝工作一方麵,當仁不讓,絕不退卻。能辦好一個文藝刊物,也是很有意義的事情。最好如李翰祥的辦法,由書店投資,我們負責交“貨”。或由書店出版,我們當夥計,皆無不可。即祝文安弟、孫陵、敬啟10月8日李敖先生:上午寄你一信,回來拜讀大作,很欽佩。在“小方塊群”中,你有學問、有思想、有幹勁,確是“獨步”。《浪子回頭》《對好人播音》《從鄉愁到大氣派》《原子彈二十歲感言》《發財的真價值》……我極為欣賞,很是一位積極的人物。隻是這樣的作者太少了。“三個臭皮匠”可以成事的,我的“雄懷大誌”,你有何錦囊妙計相助?在文藝一方麵,“舍我其誰”?等你的好消息。即祝著安孫陵、敬上10月8日下午我的理想是先辦一個刊物出來,再成立一個新的團體,辦一個文藝專科學校,這些事不會賠錢。一般小人要擋也擋不住的——隻要和“資本家”們合作才行。
“土財主”和暴發戶我都無來往,這是唯一缺少的條件。但是,我令他失望了。因為我深信,孫陵早已是過氣的“東北作家”了,他的程度,是無法帶領時代的。他想因“刊物”而“團體”,因“團體”而“文藝專科學校”,其實是一種空想,全無可行性。他的“舍我其誰”的抱負,其實隻是空頭抱負。不服老是沒用的,他陷進國民黨的框框裏,已經既老且廢了。我出了主意雖然這樣,我還是想給他一點鼓勵,可是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錦囊妙計”。我想起他的舊作《大風雪》,那被左翼作家夏衍捧為“雄渾,有大作家風”的作品,我鼓勵他不妨做一次使這書解禁後再推出的努力。他接受了,並且做到了。1965年4月29日,我寫信給他:尊作《大風雪》解禁,今日見之於書攤,甚快。我生平反對查禁任何書,不管書的內容是什麼。你為禁書問題奮鬥不止,最後終至解禁,精神最可欽佩。這次新版《大風雪》書後的這些奮鬥史料,真是中國禁書史上的好材料(我很想寫一部《中國禁書史》)。這種書後附錄討論本書是否該禁的問題,Gustave Flaubert的Madame Bovary(1865)曾有前例。今日尊作出版,可為國人開一例子。十年前,你在中央副刊寫《讀〈右任詩存〉》(四十四年12月29日),有兩句詩是:我亦夷門屠狗者,狂愁如海少人知。
今寫此信,聊可表示知你者的一點小意思。雖然你有許多詩文,我並不讚同或佩服。五四又快到了,我又記得你在十年前寫的那篇《五四雜感》(四十四年5月2日《中國一周》)裏麵提到:在台灣,養女之無獨立人格,已為朝野所注意,而舊的傳統,迷信思想之檉梏人心,影響社會,尤須力求改革。十年過去了!可是十年來這方麵的進步又在哪兒?十年來,由靈芝祥瑞到五星會聚,直到最近的市政府和市議會的迷信,乃至《中央日報》短評中以“因果報應”的理論來勸黃色作家,哪一件不是迷信?而十年來養女的呻吟,又銷聲了多少?久疏問候,又未回信,真是失禮。今寫此信,重申歉意,兼示賀意。又:台大教授黃大受著有《民國五十三年共匪崩潰論》一妙書,集迷信之大成,真奇譚也。5月4日,孫陵回信給我,全文如下:李敖先生:謝謝你的信。禁書的事,你看到的尚僅是“表麵文章 ”,當時的壓力之大、方麵之廣,一言難盡。“他們”動員了我所有的朋友來“勸阻”我的反抗,實際是壓迫我反抗,我真是孤軍苦鬥。昨天鳳兮還對我說:“這本書一切都好,隻有附錄的解禁文章 不好。”(他曾為我校對一遍,改過一百多個錯植字。)而你最賞識的是這一篇附錄,足見你知我更深,我引以為榮,在這件事上感謝你——你是迄今唯一表示讚成我反抗的一個人。我確是為了一個“原則”而奮鬥,當然也反證了查禁機關的無知橫暴。最後他們終於挑出一個“俄帝字彙”來,向中央和安全局提出正式報告,指那唯一的俄帝字彙是“愛新覺羅氏”。安全局和中四組的人,迄今引為笑談,以如此無知之人,負如此重大責任,國家不亡,尚有天理麼?可是,這些人是誰任用的?為何要用他們?他們不還是揚揚得意麼?可歎可悲,無過於此!當然也不必再由我答複了。《波華荔夫人》有過附錄的前例,謝謝你提醒我。我是不讚成禁書的除戰爭期間代表敵人利益的書,一定時期內加以限製。如抗戰期間的(《日本提攜》和今日的《毛澤東文集》之類)。郭良蕙的《心鎖》我並不欣賞,但我也曾為文反對查禁。不欣賞不是出於“道德”觀念,道德有它的自然律,我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