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這種想要發現彼此心靈世
界的迫切……一種情人的迫切,已經成為奉獻,奉獻身體之前的
靈魂的奉獻。“了解我,看著我。我是這樣的。這就是我所經曆
的,這就是我曾經愛過的。你呢,我的愛人?”
然而,“前愛情”以越來越快的速度進行到這裏,卻被一個意外事件打斷了,曾經處在幻覺一般的“颶風中心”——隻能是幻覺,否則又能是什麼呢——的法國女人一下子被拖到暴風雨中。《六月風暴》裏出現過的瑪德萊娜的丈夫(一個逃跑回來的戰俘)殺了住在他們家的德國人,他需要藏身之處。瑪德萊娜找到了露西爾,就在她已經打算“奉獻身體”之前。露西爾一下子從夜晚的夢的氛圍中驚醒了,她藏起了瑪德萊娜的丈夫。這個事件宛如一聲尖叫,劃破了屬於兩個人的夜晚,也中止了即將來到、卻永遠不能來到的愛情。
一個道德外的故事就這樣以突然轉折的方式回歸到了道德裏,而且是常人的,社會的道德裏:盡管這碰撞發出了如此慘烈的叫聲,但是作為故事,轉圜得竟然是遊刃有餘。這是作者的功力,也是作者的殘忍。不明就裏的德國人仍然一廂情願地想要將故事進行下去,在一個傍晚,他將法國女人擁在懷裏,然而,法國女人卻害怕地掙脫了。因為,在德國軍官站在隻有亞當和夏娃的伊甸園的時候,法國女人已經因為曆史和現實站在了伊甸園之外:也許,伊甸園根本就是人類臆想出來的幻境?
占領軍最終走了。臨走前,法國女人對德國軍官說:“我請求您,作為對我的紀念,一定要盡可能地保全自己的生命”。仍然是個體與個體的對話,隻是不再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說的話,而更像是一個母親對一個孩子說的話。也許男女間的愛情——至少作者這麼認為——是最容易被撞碎的吧。而母愛,因為其絕對性和非解釋性,可以超越現實的種種矛盾,獲得存在的合理性。
三、人物和細節的力量
譯這本書所帶給我的驚喜是我始料不及的。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幾乎沒有再接觸過這類傳統手法的小說:完整的故事,明確的寫作目的,作者置身度外的冷靜目光……
我也幾乎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女作家:冷靜,從容,理性,曆經大悲大喜(我們可以從序言中獲知,內米洛夫斯基出身大富大貴人家,她的家庭在十月革命之後逃出俄國),身處危難之中,卻沒有一絲的自戀。
然而她又決然不是充滿英雄主義浪漫夢想,想用文字拯救社會與世界的男性作家。她身處悲劇之中,想要努力看清楚這悲劇的麵貌——是麵貌,而不是具有觀念性的根源。根源對她來說,應該是小說之外的東西。
在一個糾纏於自己——或是完全走向反麵,糾纏於種種過剩的關於“自我”的觀念——的時代,看到這樣一部有著鮮明生動的人物,有著充滿力量的細節的小說,能夠感受到的是怎樣一種令人顫栗的快樂啊。
作者細膩而智慧的眼睛,從俄羅斯作家那裏生成的成熟的小說技巧幾乎讓她能夠把握一切人物。人物的出身,心理和形象往往通過寥寥幾筆便躍然紙上。
她寫佩裏岡夫人:顯然,上帝原本想把她塑造成一個紅發的女人。她的皮膚特別細膩,但是由於歲月的緣故,已經起了皺紋。她那莊嚴而頗具分量的鼻子上布著紅寬。綠色的眼睛如貓一般,投射出尖銳的目光。但是,在最後一分鍾的時候,造物主大概猶豫了,覺得色澤如此明亮的頭發與佩裏岡夫人無可指責的道德以及行為舉止不太相配,於是便給了她一頭棕色的、暗淡的頭發。
她寫那位聲名與財富俱備的男作家科爾特:他頗為英俊,有著貓一般懶洋洋的殘酷神情,柔和的、富有表現力的手,愷撒式的,略微有點胖的臉;而這麼一個生活規律並且優越的人在逃難時受到種種挫折,他的反應是,“首先是抱怨,然後才是自衛”。
她寫在惟一保留了人類尊嚴和高貴的米肖夫婦在逃難後回到巴黎,曆經艱辛,坐在自己的小屋子裏:每個人的膝頭攤著一本書,但是他們都不在讀。最後他們靠著睡著了,手握在一起。
她寫在愛情的道路上遲遲不見行動的德國軍官:這既不是羞怯也不是冷漠,而是德國人動物一般的深深的、尖刻的耐心,這是在等,等適當的時刻到來,等著迷醉的獵物聽憑其宰割的時刻到來。
不僅是人物。在小說情節的安排上,故事的邏輯也往往是由致命的細節串連起來的:一根相當精巧的,由小珠子串成的鏈子。小說處處在不經意的地方留下了機巧,把看似不相連的人物全都組合在同一幅畫麵上,讓相同的災難的光照射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