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
中秋節前夕,身在**的柳子文,派人送月餅到天門口隻是一個幌子,主要目的是通過夾在月餅盒中的親筆信,請柳子墨將親眼目睹的天門口一帶的情形如實描述給他。國民**棄武漢三鎮南逃時,柳子文顧不上同柳子墨打招呼,說走就走,一口氣跑到**。世事變化之快常常出乎意料。新成立的軍事管製委員會,在短短四個月內,先後三次派人去**,邀請柳子文回來,繼續經營他所擅長的各種油脂生意。柳子文在境外聽到的各類消息有天壤之別,他不需要柳子墨說出是與否,隻希望柳子墨將天門口目前的情況盡可能詳細地告訴他,由他自己來做判斷,萬一將來有何異化,也不至於心生懊悔。柳子文在信中寫道,若問朝中事,去問鄉下人,天門口這樣的小地方,對將來的暗示不像武漢三鎮那樣混雜多變無序無理,反而是清晰明朗有章可循。正是這封信,讓柳子墨第一次了解到,當初傅朗西讓董重裏、阿彩和杭九楓帶到武漢去的巨額法幣,對國民**僅存的一點執政基礎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害。那些法幣中的一部分被柳子文兌換成黃金帶到了**。柳子文在信中間接地表露出回歸故地的意思,他說,隻要將這筆錢交給傅朗西他們,新政權應該不會刁難自己。
柳子墨的確沒有做出任何建議,在回信中沒有出現一個形容詞,通篇上下盡是流水賬。
自從一臉怪相的林大雨取代段三國當上區長後,天門口一下子變安靜了。幾個月來,隻發生過三次騷動。第一次是有人捕風捉影,以為馬鷂子在鬼魚潭一帶出現了。第二次倒是證據確鑿,湯鋪街上被人貼了十幾張恐嚇人的標語,落款是馬鷂子。第三次又是與馬鷂子有關,有簰公佬報告,餘鬼魚故伎重演,將馬鷂子藏在皮油裏往山外偷運。三次當中第一次是認錯人了,第二次倒是抓對人了,卻與馬鷂子毫無關係。一個教孩子們讀書的教師,因為妻子堅決要離婚,改嫁一位沒有隨人民解放軍主力繼續南下,留在縣裏當了地方幹部的北方人,那位教師便借馬鷂子的名義發泄心中的不滿。第三次更是離奇,在餘鬼魚的皮油裏藏身的人竟然是人民解放軍的一名班長,因為涉及到軍事秘密,最終也沒搞清楚他是哪個部隊的。班長姓仇,家在山東,在當地是獨門獨姓,劃成分時本來隻夠中農,卻因一些陳年積怨,被其他大姓的人串通一氣,硬是劃成了惡霸地主。仇班長一氣之下偷了兩支手槍,準備潛回老家,用軍事行動中的突襲戰術,救出可能被槍斃的父親和哥哥。當區長的林大雨沒好氣地對那個仇班長說,人家都是怕與人結仇,你家竟然還要姓仇,這是自討苦吃,就像天門口,好好的一個地方,偏偏有人自視清高,要姓雪,好像別人都是永遠幹淨不了的臭狗糞。你也不用想得那麼複雜,趕緊寫封信回去,將這不中聽的姓改了,準保屁事沒有,全家太平。林大雨說這些時,樣子比杭九楓還威風。後來卻聽說,仇班長被一個軍事法庭判了死刑。
還有一次,事情的發生與結局都是混沌不清。往年立秋一過,還在街上乘涼過夜的就隻剩下年輕人。老人、孩子和女人都怕下半夜的露水,天上流星一多,便忙不迭地往屋裏躲。今年氣候反常,梅雨多落了半個月,酷暑來得晚,退得也遲。立秋前後下了幾天雨,大家以為夏天終於過去了,氣溫卻突然節節攀升。白天裏,公雞母雞全都撒開翅膀趴在地上,有人走近時寧可叫幾聲也不願爬起來。到了夜裏,喜歡到處遊逛的貓狗,一個個全變成了嬌氣十足的孩子,誰手裏在搖著蒲扇,便往誰麵前鑽。這一天是處暑,在外麵乘涼的人一點也不見少,睡到五更,在上街口站崗的哨兵突然連開數槍,還聲嘶力竭地高叫:“馬鷂子!莫讓馬鷂子跑了!快來捉馬鷂子呀!”一時間上街下街全亂了,許多人還沒完全醒過來,迷迷糊糊地就進了別人家的門,發現不對,又驚恐萬狀地往外跑,惹得其他人以為又有誰發現馬鷂子了。鬧到天亮,前前後後開過幾十槍,哨兵所說的馬鷂子,也隻有他自己看見過。太陽出來之前,堅信自己沒有打瞌睡,更沒有做夢的哨兵在自己開槍的方向發現一攤血。頭天晚上住在湯鋪的侉子縣長趕過來,興致勃勃地拿起滴在樹葉上的血,聲稱自己有辦法分析哨兵開槍擊中的人是不是馬鷂子。侉子縣長的辦法很簡單,從馬鷂子的兒子身上取一滴血,將兩滴血放到一起,如果不能融合便萬事甘休,隻要它們能水**融,被打傷的人必定是馬鷂子。一行人來到九楓樓,絲絲和線線領著一縣和一省上山撿鬆菇去了。一省不在,那些人就將一鎮當成馬鷂子的兒子。沒想到惹惱了正好在家的杭九楓:“馬鷂子逞凶狂時,一鎮就是我的兒子!馬鷂子被打敗了,一鎮更是我的兒子!”大家不覺得杭九楓是無理取鬧,可他們還想試一試。“你是最想抓住馬鷂子的,你不配合誰配合?”杭九楓當即罵了聲:“卵子!我隻是監獄長,隻負責將你們抓到的馬鷂子關進死牢。”僵持到早飯後,樹葉上的那滴血幹成了一塊暗紅的軟皮,杭九楓仍不改口。當年獨立大隊失勢,自己也不曾將一鎮讓給馬鷂子做兒子,好不容易將政權奪到手,反過來要他承認一鎮是馬鷂子的兒子,豈不是太荒謬了。侉子縣長最終遷就了他的固執。一個馬鷂子,頂多隻能同時使兩把手槍,多活幾天又能鬧出多大的風波?杭九楓馬上拍著胸脯說,再也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馬鷂子了,隻要給他十個士兵,組成一支獨立大隊,追捕之事就用不著別人操心了。這種舊話重提的要求,侉子縣長笑一笑,拍拍肩膀,就算是對杭九楓的尊重了。杭九楓很惱火,他討厭這些北方人在表麵上的親密中所隱藏的輕蔑,很想跳起來大發雷霆。
有兩件事最能體現天門口局勢表麵穩定下麵的不可捉摸。
第一件事情是,上街一個並不是最富的富人被抓到縣城裏,同另外三個人一起被公開處決了。原因是他們不接受取代國民**的人民**發行的人民幣,按規定每枚銀元兌換三百元人民幣,這些人卻非要用高出十至二十倍的比價進行買賣結算。這四個人被槍斃時,有許多人在一旁大聲叫好。人民**為此專門召開萬人大會,並鋪天蓋地地張貼標語。由於聲勢造得好,此舉在天門口帶來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常天亮第一個將手中的銀元全部拿出來換成人民幣。以一人之力遣散馮旅長數千精銳士兵的常天亮,還勸別人聽從號召。雪家在這件事情上動作也不慢,還在綢布店門前張貼告示,歡迎來買布的人使用人民幣,從而成了暗地裏繼續抵製人民幣的那些店鋪惡語相向的目標。好在人民幣僥幸沒有成為金圓券,在其對銀元的比價緩步上升之後,雪家還小賺了一筆。
第二件事情是,中秋節後已經正式稱為人民**的新政權第一次征收秋糧。雪家在這件事情上繼續帶頭,不僅早繳,還想多繳。林大雨在請示侉子縣長後沒有答應,隻拿走了他們應繳的那一部分。不同尋常的是,那些因各種原因還在租種雪家土地的人,一改向來老老實實的習慣,本應交兩百斤租穀的隻肯交一百斤,應交一千斤的,交了三五百斤後,便沒了下文。見雪家從不派人上門去催,那些人還後悔索性一粒米的租子也不交該有多好。在這件事情上,董重裏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董重裏終於有時間專心地研讀那位叫於小華的女人留下來的日記,每有可能與雪家相關的心得,就會來紫陽閣說一說。有天夜裏,雪家的人都睡下了,董重裏忽然帶著圓表妹將大門敲開,迫不及待地告誡雪檸等人,應當將那些租給窮人的田地送還給他們,越快越好,早一分鍾就多一分鍾的安全。雪檸還記得,那些田地多數是窮人們當年請求雪家買下的,價格是當時最高的,轉過身來繼續租給他們時,所收的租子又是最低的。雪檸沒有辜負董重裏為雪家付出的思考,她對柳子墨說:“不等了,現在就將地契與租約清點好,天亮之後,該送的送,該還的還,隻留上輩傳下來的兩畝口糧田。”
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刻,雪檸不僅想到了梅外婆,還覺得自己已成了梅外婆。不同之處在於,雪檸愛流眼淚,還要柳子墨陪著,像當年那樣去到西河左岸上,看天上變幻莫測的白雲。記憶中,雪家光是好田好地就五十多畝,其餘較差的坡地沙田還有五十畝。除了雪家祖上傳下來的口糧田,沒有哪塊田地不是梅外婆來天門口後置下的。那一年為了安撫被董重裏從天堂領下來加入自衛隊的前獨立大隊隊員,雪檸曾經以五年和十年為期,租了一部分田地給他們,其中五年到期的,雪檸都兌現了,一百多畝田地因此少了二十幾畝。雪檸和柳子墨挨家挨戶送還地契與租約時,當年害怕馬鷂子他們強行霸占而請求雪家買下自家土地的人,極少有敢爽快接受的。大家都是顫顫巍巍,想拿著又擔心會燙手。從小到大,雪檸見證了這些年的折騰,到頭來依然是雪大爹所堅持的祖訓最為正確:無論何時,都不要接手窮人的田地房產,得到時越便宜,付出的越昂貴。拿到地契和租約的人,無一例外,紛紛在柳子墨提前為他們代擬的收條上按上自己的指印。收條上的文字隻有數字不同,其餘的完全一致,抬頭一句是:茲收到雪檸女士所贈地契一張。接下來是麵積多少,某年某月某日因何原因、用多少錢從今日受贈者手中或者家人那裏購得。最後寫道:如此返還,並無任何附加條件。這些句式都由雪檸、柳子墨和董重裏三人反複討論過,並且還聽取過段三國和常天亮的意見,直到再也找不到毛病了才確定下來。
給柳子文的複信用時很長,斷斷續續地寫了好幾個月。替柳子文送信的人,沒有在預期的時間裏出現,使得柳子墨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寫好的信撕掉重新再寫,或者是在已有文字中間補充一些更加新鮮的內容。
眼看到年底了,送信的人終於再次出現。重新露麵的送信人行為舉止大變樣,語氣中添了許多鏗鏘,既要求先看信,又要求柳子墨不要以為這是對他們兄弟倆的不尊敬。柳子墨並不覺得送信人會真的將信拆了,隻是說,自己寫慣了氣象日誌,隻會像記流水賬一樣將人所共知的事情記錄下來,提供給柳子文。送信人將這話當成了允許,毫不猶豫地拆開了柳氏兄弟的家信。事後聞知此事的董重裏說,這叫陽謀,起碼還當麵問了一聲。實際上,隻要信到他們手裏,完全可以為所欲為,找一名臨摹高手,以你的名義寫一封百分之百替人民**說話的信。既然沒有這樣做,那就隻能認為是他們對你有所信任和尊重。這也是新成立的人民**與被打垮的國民**的不同之處。一方講究陽謀,一方擅長陰謀。送信人讀完了自己要送的信,坦白地說,柳子墨完全可以將信寫得更好。送信人的提示,有些被柳子墨采納了:截至這一年的八月份,國民**留守大別山區的第十一支隊以及潛伏下來準備執行特殊任務的三千五百餘人,盡數被殲,連綿數縣再無一支成建製的聽命於國民**的隊伍。送信人說,自己最早答應替柳子文送信時,雖然不是人民**的反對派,至少也是中立派,今日,他已經進步成為人民**的忠實擁戴者。
送信人談了種種原因後,柳子墨也有所觸動,情不自禁地表示,自己也應該離開天門口,至少應該去武漢三鎮,看看那裏的新形勢和新局麵。
送信人拿上經過多次修改的信出門時,兩個人都有一種由衷的興奮。這封信對柳子文後來北上返回武漢起了多大作用,柳子墨一直無法了解。如果再晚一點,將縣人民**再三邀請柳子墨出任參事一事寫入信中,這種效果也許還能判斷。值得寫一寫的還有董重裏和段三國,也是縣人民**發出的邀請,在董重裏答應出任縣文工團團長之後,段三國竟然成了副縣長。隻要了解這些事的人都會說,參事之職非柳子墨莫屬,人民**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合適的人。在董重裏與文工團長之間也可用人盡其才來聯係。而使段三國成為段副縣長,則是神來之筆,充分體現了人民**共同建國寬大為懷的政策。
一二四
道光曾經下禁令,吸鴉片者處斬刑。林則徐,赴虎門,收繳鴉片手無情。強蠻英夷動炮艦,割地賠銀衰帝運。道光一共三十年,鹹豐繼位十年整。鹹豐本是皇四子,當初兄弟去狩獵,惟他端坐不馳騁,還將道理說父聽:時值春光無限好,鳥獸發情有孕妊,子臣不敢使弓馬,要留鳥獸延生命。道光父帝聞言喜,我兒大度可君人。可歎鹹豐帝運差,天降太平天國軍。長毛首領洪秀全,是那廣東花縣人,借基督,傳異聞:雖死猶存七日整,三十三層天宮行,天父要我回凡塵,勸化人民度厄運。可歎人民竟然信,廣西金田小村內,盡是秀全長毛軍。
柳子文獨自一人離開**北返後,武漢當地的報紙報導此事所用的標題是“又是春暖花開時”,此話源自柳子文本人。當他心懷忐忑,前腳已經沾地,後腳還遲疑地拖在列車車門上,忽然看見軍事管製委員會的一名官員,帶著一群手捧著鮮花的少女,在站台上衝著自己熱烈而整齊地喊著歡迎。他情不自禁地脫口說了這樣一句話。柳子文的回歸立即在西河裏得到反應,閑了半年的簰公佬開始忙得不亦樂乎,積壓下來的皮油讓餘鬼魚他們不得不冒著擱淺的危險,每走一趟水都要往簰上多放兩隻皮油。
幾個月後,柳子文就在寫給柳子墨的信中露出既有後悔又有彷徨的情緒。起因是百貨公司的一宗貪汙案,涉案的人是否有罪當斬,柳子文並不在意。讓他不滿的是這種方式,明顯是要敲山鎮虎,可老虎並不是哪座山上都有,多數山裏隻有老老實實的牛羊和兔子,如此大張旗鼓地殺人,很容易讓人變得凶殘,以為殺人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相隔不到十天,又有兩人因偽造人民幣而被判死刑。柳子文的不滿又有所增加,當初傅朗西故意將大批法幣運進武漢,加劇國民**的經濟危機,其行為比偽造貨幣更加惡劣。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一些。熬過夏天,柳子文的心情突然變好了。那個三番五次判別人死刑的法院院長,因卷入一起“樂捐假釋”事件而被撤職了。柳子文因此認為那些對經濟犯罪大開殺戒的判決,隻是不良法官的個人行為。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份,武漢三鎮到處都在成立鎮壓反革命委員會,柳子文顯得從容自若,還寫信讓柳子墨帶上家人回到武漢,哪怕不去考慮他的前途,也還有兄弟倆在一起的天倫之樂可以共享。
柳子墨也有同感。經過十幾個月的觀察,柳子墨也開始與杭九楓等人一樣,深信人民**已經徹底取代了國民**。相對於抗戰勝利後的國民**,隻用了短短一年時間便完成了盛極而衰的曆史使命,柳子墨曾經無法相信,那些被當地人輕蔑地稱為侉子的北方人,連氣象科學和抬著菩薩求雨的祭祀活動都分不清,又有何種能耐將強行奪取的政權,迅速轉變成能夠正常運作的**。備受眾多人士懷疑的人民**,隻用了一年時間,就在各方麵建立起一種顯而易見的牢固基礎。
正是出於對人民**的佩服,柳子墨終於決定回一趟武漢。
算起來兄弟倆自日本人投降後就沒有再見麵。柳子文有些蒼老,他將原因歸咎於自己沒有完全信任人民**,留下妻子兒女在**,獨自一人回到武漢,除了做生意,一點親情也沒有。說得高興時,柳子文表示,年底就要到了,他打算將家裏的人全部接到武漢過年,到時候,柳子墨一定也要將雪檸她們從天門口接回來,好好地過一個團圓年。柳子墨也有這樣的念頭了,為了自己所喜愛的氣象學,應該到那種相對來說良好的環境裏作一番試探,也許可以在新成立的氣象局裏找一個位置,還可以到武漢大學教書去。久別重逢骨肉兄弟之間的談話從黃昏持續到黎明,早飯後,柳子文正想小憩一陣,卻被一個電話叫走。柳子文要去被軍事管製委員會征用的花旗銀行大樓,興奮得沒有一絲睡意的柳子墨正好要過江去武漢大學,兄弟二人坐在那輛黑色福特轎車裏,柳子文還說,由於美國和歐洲對由共產黨執政的新中國的製裁,油脂生意的利潤比往年高出一倍多,而且沒有一筆失過手。柳子墨此去武漢大學,盡可以告訴校方,他可以從公司裏拿出一筆錢,為柳子墨建一座氣象實驗室。
這種設想在回武漢的第三天便基本上確定,武漢大學方麵明確表示歡迎,還讓相關人員領著他繞珞珈山轉了一圈,挑選適合建實驗室的房子。柳子墨高興地連夜給雪檸寫了一封信,說明自己最終選定的實驗室緊靠珞珈山,出門幾步便是浩瀚的東湖。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與柳子文商量,看看柳家在東湖一帶有沒有可以騰出來給他和雪檸、雪藍、雪葒,連同常娘娘和王娘娘等人居住的房產。為了房子的事,柳子墨曾往家裏打電話,接電話的人說,柳子文出門了,還沒有回來。柳子墨又將電話打到公司裏,接電話的人還是說著相同的話。柳子墨絲毫沒有察覺死神正在柳家兄弟二人的頭上盤旋,他的眼睛裏隻有秋水長天,月白風清。
那一天,因為宿醉,柳子墨並沒有及時從長江右岸的武昌返回左岸的漢口。第二天,又被一些專業上的事情拖在武漢大學裏遲遲無法動身。午餐後,仿佛一切都發生了變化。有人故意將當天的報紙放在他麵前。在一處不太引人注目,然而又絕對不會被人遺漏的位置上出現了柳子文的名字,下麵還有一段用來定性的副標題:“這個特大經濟漢奸,曾經被反動的偽**放過,現在該由人民來算總賬了!”不隻是這篇文章,從第一版到最後一版,字裏行間到處都是:鎮壓反革命!鎮壓反革命!雖然武漢大學方麵寬慰他,比起國民**來,人民**更講道理。柳子墨還是暫時放棄了從鄉村返回城市的打算,他要看人民**如何處置柳子文然後再安排自己。
柳子墨拿著那份報紙,直奔市軍事管製委員會。在花旗銀行大樓前,幾個帶槍的哨兵攔著不讓他進去。柳子墨將手中的報紙給他們看,哨兵們愈發不允許。柳子墨站在門口,隻要見到身著軍事管製委員會製服的人,便指著報紙上的有關文字給他們看。柳子墨的努力在天將黑下來時得到了回報。幾輛軍用卡車,順著沿江的大街高速駛來,卡車剛剛停穩,就有大批持有各類槍械的軍事管製委員會人員湧出花旗大樓。柳子墨幾乎是下意識地衝著卡車上一個熟悉的人影叫了一聲:“阿彩!”夾在人群中的女人應聲扭過頭來,怔了怔後,抬起手,牽著製服的衣襟,做了一個向下拉伸的手勢。將這個手勢理解為旗袍的柳子墨執著地站在花旗銀行大樓前。熟悉的街區在五彩繽紛中一層層地黑了下去,隻有花旗銀行大樓的夜燈還照著幽深的街巷。門前的哨兵已換過好幾批了,凡是新上來的,都勸他離開。隨著一次次的解釋,柳子墨變得更加理直氣壯,剛開始還隻是在報紙上指指點點,到後來他都敢揮動著報紙,演講一樣將軍事管製委員會如何三番五次地派人去**請柳子文回來的經過說了又說,並不時冒出背信棄義一類的話來。來花旗銀行大樓打聽消息的人來過幾十個,最固執的惟有柳子墨。別的人隻是打聽,有沒有結果都會很快離開。柳子墨是下了決心的,自己曾按照由軍事管製委員會派遣的送信人的意見,給柳子文寫過含有勸歸意思的家信,無論自己還是別人都沒有合適的借口,在沒有結果的情況下讓他自動離去。
夜越來越深,兩江三鎮上空盡是淒厲的警笛。長江上偶爾響起來的汽笛聲更顯出柳子墨的孤單。江漢關上的大鍾正好響在淩晨一點,一個看上去像是花旗銀行大樓新主人的男子走了出來。“我是柳子文的弟弟!你們為什麼要逮捕他?”柳子墨的喊聲讓他離開了正常路線,沒有直接走向停在門口的那輛吉普車,繞了一個小彎,上前來問了幾句。柳子墨首先將柳子文的情況說了一遍,然後才將自己簡單地介紹了一番。那人隻對柳子墨有興趣,也不問他的想法,當即對身後那個參謀模樣的人說:“馬上同軍區氣象台聯係,我替他們找到一個大科學家了。”柳子墨說:“毛遂自薦的事我已經在武漢大學做過了。”此時此刻他隻想提請軍事管製委員會尊重史實,不要一手遮天,重蹈當年在蘇維埃占領區內肅反的悲劇,更不要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及過河拆橋。柳子墨也覺得可以在這種級別的人物麵前說說,兩年前傅朗西如何找到柳子文,大量拋售從別處繳獲的法幣,致使武漢三鎮的金融經濟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加快了國民**倒台的速度。很難分清楚花旗銀行大樓新主人模樣的人是真誠還是在演戲,隻見他一改先前和藹可親的態度,正告柳子墨:“你所說的,絕對不是事實!反動**的八百萬大軍,是在戰場上輸給我們的。你所說的傷及無辜百姓的事,我們絕不會做。”這位花旗銀行大樓新主人說,某些人也許會假借名義,自作聰明幹些違背原則的事情,懷柔之心有餘,鬥爭力量不足。“在此,我奉勸你不要在外麵亂說亂動,這種關係人民**名聲的事情可是比天還大,掉在地上誰也擔當不起。對那些別有用心地散布政治謠言的人,我們會毫不留情地使用最嚴厲的鎮壓手段。”總而言之,他要柳子墨切莫將某些人當成青天老爺和保護傘,如果柳子墨還有別的事情可以做,該去哪裏趕緊去哪裏,賴在這裏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還會適得其反。
柳子墨從花旗銀行大樓出發,緩步走到鹹安坊,轉述雪檸的口信,讓鄧裁縫不要再記著雪家的春夏秋冬,有衣服需要他做時,一定會付工錢和布料錢。旗袍店門前冷清下來了,那些愛找鄧裁縫做旗袍的女人,多半因為家裏有人被緝捕拘押而深陷恐怖陰影之中,再也無心像往年那樣讓身上的衣著與剛剛到來的季節一樣新鮮。鄧裁縫要柳子墨在店裏暫時住下來,柳子墨卻固執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裏。
到了循禮門附近,才發現柳家的房子被軍事管製委員會的人查封了。隔著一條街,柳子墨衝著那些把守大門不許任何人進去的武裝人員無可奈何地跺了幾腳,轉過身來,在街上盲目地轉了一陣,不知不覺中聽到一個女人叫著自己的名字,定下神來一看才明白自己又轉到了鄧裁縫的旗袍店門前。阿彩已經等在那裏。說起來才明白,阿彩在軍用卡車上所示意的,正是要他到鄧裁縫店裏與自己會合。相比從前,阿彩說話時的眼神和善了許多。關於柳子文,阿彩說到傅朗西有難言之隱時,自身似乎也有難言之隱。她要柳子墨及早回天門口去,這邊的事盡可能相信傅朗西,不出意外的話,結果應當是樂觀的。
第二天一早,柳子墨就到了位於江漢關邊的客運碼頭,上了到蘭溪的客輪。在航行到團風附近的江麵上時,客輪的機艙突然發生爆炸。好在船上乘客不多,救生艇夠用。客輪沉沒時,所有乘客已經逃到岸上了。到這時柳子墨才清楚,同船的有位李司令,安放在船艙裏的**就是針對他的。柳子墨因此和其他二百多人一起被押到黃州城內審問了半個月,直到段三國親自來接才被放出來。
柳子墨著急地要回天門口,段三國卻不急,領著他在黃州城外的古赤壁內反複盤桓,將巨幅木刻上蘇東坡的詩文,顛來倒去地問個沒完沒了。直問到柳子墨突然心生疑竇:一向隻愛聽說書,卻不愛讀書的段三國是不是裝著其他心事,所以才如此反常?段三國果然長歎一聲,告訴他,柳子文已經死了。柳子墨不相信,他在受審查時,特意天天找看守要報紙看,十幾天來,並沒有柳子文的任何消息。段三國說,有自稱是軍事管製委員會的人打電話到縣裏,要縣**代表他們通知柳子墨,三天之內趕去武漢收屍。第二天上午,阿彩打電話找到段三國,代表紫玉表示,遵照有關領導人指示,柳子文的遺體已用上好的柏木大棺厚葬在九峰山上。柳子墨若想回去掃墓,可選擇一個氣候轉好的時間。柳子墨當然聽得懂,那個領導人就是傅朗西,更能領會氣候好轉一說中包含的別樣意味。至於柳子文的死因,一不屬於那種對死刑犯的行刑,二不屬於因病亡故,能夠認定的隻有這兩點。其餘有可能導致非正常死亡的種種原因:服毒、自刎、懸梁、酷刑等,無時無刻不存在於柳子墨的猜想中。柳子墨聽信了段三國的話,柳子文死得越神秘,越是表示某個事件的完結,如果還想探究下去,極有可能將那隻放心睡去的魔鬼吵醒,從而招來更大的災難。
後來,柳子墨多次在董重裏麵前提起柳子文之死。在經曆了九十九次以說書代替回答的沉默後,董重裏終於拿出那張由傅朗西親筆書寫的證明信:“不曉得它能保佑我苟延殘喘到何時?”
這類背景複雜的話,柳子墨往日隻能覺察其中的吊詭。今日,他也能似懂非懂了。
一二五
柳子文之死使柳子墨在一段時間裏無心理會他所鍾愛的氣象學,轉而研究雪檸在幼小時期曾經難倒梅外公的問題:有史以來最早在非自願的情況之下,被他人以暴力手段阻止生命繼續前行的那個人是誰?或者幹脆用雪檸當時的話來說,曆史上最先被殺的人是誰?與被雪檸難倒的每一個人一樣,柳子墨很快就發現,這是一個讓人一籌莫展的難題。仍在苦讀於小華日記的董重裏曾經建議,也許可以請教杭九楓,杭家人向來不缺乏這方麵的天賦。柳子墨不同意,在他看來,人對自身的認識遠不及人對天地日月風雨等純自然事物的研究,在客觀上,人對自己的行為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美化傾向,在日常生活中,粗俗到屙屎屙尿,精細到描眉畫腮,隻要涉及到當事人自己,往往百試不爽,無一不是自醜不覺,甚至是自取其辱時也要自欺欺人。豈止是曆史,要是有人問新舊政權易幟後,在天門口誰是第一個被殺的人,在看到事實之前,誰也想不到天門口第一個被殺的人竟是張郎中。杭九楓也不例外,當著張郎中的麵他都敢實話實說:“太出乎我的意料了,竟讓你搶了頭炷香!”
這時候的杭九楓已經是公安局長了。最早杭九楓不想當監獄長,同阿彩一起去武漢找傅朗西,曾經通過紫玉留下一番話。一年之後縣裏決定讓他當公安局長,他還是固執己見地告訴頗有官大一級壓死人味道的侉子縣長,不管是省裏或者縣裏的決定,想必都是看重他那強大的鎮壓才能,卻不了解隻有在天門口,他的才能才有用武之地。在天門口,哪些人可以殺,哪些人可以不殺,哪些人殺也可以,不殺也可以,他都不用動腦筋去想,用屁股,用腳跟,甚至用卵子都能判斷清楚,硬將這種在天門口訓練出來的才能施展在更大範圍裏,就會成為當年的小曹同誌,那可是一隻天大的黑鍋。領導杭九楓的侉子縣長,對本地情況太不熟悉,用杭九楓的話說,確實是有殺心,無殺眼,明白應該殺哪類人,卻不清楚哪些人該殺。以侉子縣長為首的眾多北方人,其實還有一些不肯說出來的擔心,畢竟自己是外來者,說話的習慣不一樣,吃東西的習慣也不一樣,連上完廁所後揩屁股的習慣都不一樣:南方遍地都是竹子,得天獨厚的南方人從小喜歡用篾片。他們自己卻怕篾片上的竹刺,堅持撿瓦片來用。他們在台上號召鎮反,台下的人心裏總會生出強龍欲壓地頭蛇的想法。有了杭九楓,情況就大不一樣,杭家世世代代就以強悍出名,他想為家裏人報仇,想為別人家雪恨,大家都會認為是真心實意的。
柳子文神秘死去不到兩個月,一場嚴厲的鎮反運動就降臨在天門口。杭九楓帶著一隊公安人員回到天門口,叫上林大雨等人,關上小教堂大門,躲在裏麵開了三天三夜的會。確定鎮壓對象並不難,難的是讓誰來當這隻出頭鳥,才能調動起大家參與鎮反運動的熱情。沒有傅朗西高屋建瓴的點撥,缺少董重裏切實可行的籌劃,當了區長的林大雨想將上街的一個富人作為第一個鎮壓對象。富人的兒子到了台灣後,托人帶回一封信,隨後就有人見到富人從自家牆縫裏取出一支手槍,躲在閣樓裏擦拭了一整天。杭九楓不同意,殺這種本來就該殺的人很難讓人聞之一振。杭九楓當然希望能將馬鷂子抓住,莫說槍斃馬鷂子,就是將活生生的馬鷂子捆起來示眾,也能讓百裏西河沸騰起來。
除了林大雨,所有人都在懷念傅朗西。在杭九楓心裏,類似懷念的東西又比別人多出一份。往年獨當一麵地指揮獨立大隊時,為他出謀劃策的還有阿彩。梅外婆死的那一次,阿彩回來鬧離婚,杭九楓同意了。從縣人民**領了離婚證書出來,他還信心十足地說,長則半年,短則三個月,阿彩就會自己脫光了衣服往他懷裏鑽。杭九楓一直認為,“哪怕你與我離一百次婚,一縣也不會跟你走”,是離婚的根源。女人向來大事糊塗,小事清醒,並將清醒中的小事當成不可替代的大事。“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一點臉皮也沒有,我就趴在你腳下,將這泡痰舔起來。”由於說話太多嘴裏很幹燥,阿彩特意回到辦理離婚證的地方,要了一杯茶,等到唇齒之間充滿津液了,在杭九楓麵前重重地吐了一泡痰。“你和鄧巡視員假戲真做,我都沒有怪罪你,隻要你回來,我是不會讓你舔這泡痰的。”杭九楓的大度到現在還有效。
上個月,杭九楓去設在武漢的一個培訓班學習鎮壓反革命。紫玉得到消息後,請他去家裏坐坐。杭九楓這才明白,他從當監獄長到當公安局長都是傅朗西發的指示。說到後來,自然會提到阿彩,杭九楓讓紫玉帶話,隻要阿彩願意回天門口,自己會不計前嫌親自去接她。紫玉也如實將阿彩的話帶給杭九楓:“我認識的杭九楓去年就死了,往後,不管是什麼人叫杭九楓,一概與我無關。”這是阿彩的原話,紫玉一個字也沒改。杭九楓咧著嘴大聲嘲笑:“等到癩痢翻生了,她就會想起誰好誰不好。”“天下高人多得很,別以為就你一個人能治她頭上的毛病!”紫玉的話當時就引起杭九楓的注意,難道阿彩又找到一個會使芒硝的男人?“有機會還是讓阿彩自己對你說吧,我說不清楚,也怕說得太清楚了會讓你傷心。”紫玉避而不答,讓杭九楓沒法追問下去。回到天門口,絲絲問有沒有與阿彩破鏡重圓,杭九楓還在想紫玉那輕言細語中藏著的重重玄機。杭九楓回答不出來,隻好長歎了一聲:“這也好,人民**有法命,一夫隻能娶一妻,你就不要再想那個癩痢婆了。”絲絲說杭九楓是為阿彩歎氣,他卻不承認,真有此事,也是為紫玉而歎。的確,紫玉一點也不記上一次鬧得她流產的仇,大度得就像傅朗西。
杭九楓兩次上傅朗西家,連副主席的人毛都沒見到一根。紫玉的口氣也在變,高一聲,低一句,摸不著是深是淺。隻有說起雪家時,才又回到往日的明白:“這一次搞鎮反與雪家無關,不要有事沒事去招惹人家,讓他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聽紫玉說話的口氣,又是傅朗西在背後作指示。“你們應該曉得,不動雪家,天門口的群眾就發動不起來。這也是當年鬧暴動時最好的經驗。”麵對杭九楓的說法,紫玉的回答既像傅朗西又不像傅朗西:“你是用屁股想事情,還是用腦筋想事情?用屁股想事情,我就懶得說你了。若是用腦筋想事情,那也用不著我來說。我看你是一半用屁股,一半用腦筋,所以才提醒幾句。那時候,我們想的是奪取政權,而今,我們要做的是鞏固政權。鞏固政權光靠槍炮不行,還需要有文化,要大量利用有文化的人,哪怕對方不喜歡我們,我們也不能再像往日那樣也跟著不喜歡對方,要曉得,槍炮可以靠打勝仗來繳獲,文化是繳獲不了,你將有文化的人殺了,那些人的文化也到不了你的腦袋裏。”杭九楓終於煩了,揭了紫玉的老底,論武沒有動過真刀真槍,論文沒寫過標語文章,如果沒有讓林大雨戴綠帽子,這時候還不是同天下鐵匠家的女人一樣,一年到頭喉嚨像煙囪,擤出來的鼻涕比墨汁還黑。紫玉也煩了:“你們杭家到底犯了什麼毛病,世世代代總與雪家過不去?前生前世我們不了解,今生今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雪家對你們杭家從來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那是因為你看東西的東西不靈光了,看不見雪家的白貓咬死了杭家的白狗!”紫玉氣得一拍桌子,早有警衛員跑過來想對杭九楓下手。沒料到杭九楓動作更快,右手製服了警衛員,左手將那支奪過來的手槍卸得七零八落。杭九楓怒氣衝天地大步離去時,紫玉在身後攔住一群聞風而動的警衛人員:“讓他去吧,他是我和老傅的救命恩人!”虧得他們還沒忘記這些,杭九楓後來隻能在培訓班裏一個人沒完沒了地想著這一點。
有這些疙瘩堵在心裏,杭九楓一想到傅朗西就覺得心痛。有好幾個人提出來,天門口的事就是傅朗西的事,不如幹脆打電話請示一下,哪怕傅朗西不明說,有紫玉的暗示也行。
“傅政委也不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至今他也沒能讓哪個女人生下一支血脈嘛!”不知不覺中,杭九楓又引用了傅朗西說過的話,“先行動起來,隻要行動了,辦法總會有的。”
沒想到林大雨突然有了主意,盡管他說的時候並不堅決:“有一個人,應該可以當成鎮反對象殺掉。”杭九楓明白他想說董重裏,伸出雙手擺個不停。
聽說董重裏早就找傅朗西要了一份“免死書”,林大雨當即發起牢騷,人一當上大官就健忘,記不得當年的事,當年董重裏從獨立大隊出逃時,傅朗西簡直要熬他的骨頭喝湯,這樣的叛徒才是殺一儆百的榜樣。剛剛還在發泄不滿的杭九楓,並不願意有人幫腔。林大雨的數落反讓他替傅朗西說好話,這麼多年來,傅朗西看人看事總能高瞻遠矚,他不讓董重裏死,別人就不能斬斷董重裏的活路。
要不要繼續拿雪家開刀?礙於紫玉代表傅朗西發出的意義明確的警告,杭九楓也一直忍著不去觸及這個問題,隻有一次說漏了嘴:“真奇怪,討論了幾天幾夜,好像大家都不記得天門口還有一家姓雪的大地主。”話一出口,想收也難,杭九楓隻好拐彎抹角說起與雪家相關的事,“那一年,有人躲在最後,將雪家的兩個女人反鎖在白雀園內,送給日本人糟蹋,將這個人找出來,作為頭號鎮反對象,往後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這麼多年過去,能找著早就找著了!”林大雨表示不同意見。
也有人跟在杭九楓後麵附和,表麵上看這是個無頭案,其實謎底就在梅外婆心裏。梅外婆雖然已死,以她和雪檸這種世所少見的長幼關係,就算她不說,雪檸也會明白的。隻要雪檸開口,謎底自然就揭開了。林大雨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依我看,還是讓董重裏打頭最合適。隻要這一刀砍對了,肅反也好鎮反也好,沒有不勢如破竹的。”
這場淺嚐輒止的討論,被突然闖進小教堂的細米打斷了。門口的哨兵不是攔不住,而是沒法動手,也不好將子彈上膛或者用刺刀對準區長之妻的胸脯:“你不是不舒服嗎,來這裏幹嗎,去找張郎中看看呀!”
“那個老色棍,不知自己陽壽幾何,還想下我的手!”
細米的衣襟還沒扣好,稍一擺弄,雪白的胸脯就顯現出來,那隻因為兒子白送成天含在嘴裏嗍個不停而變尖的**已不再顯眼,反倒是整齊地排列在乳根上的一排牙印讓人過目不忘。不用多說,大家都聽懂了,這是張郎中幹的。看病時的張郎中一向喜歡將耳朵貼在對方的胸脯上三番五次地聽了又聽,已經穿上冬裝的細米,被要求解開外麵的棉衣也是正常的。張郎中說細米的坯子很好,假如林大雨能在區長的任上幹滿三年,細米的模樣肯定會超過絲絲和線線。這以後發生的事,被抓起來的張郎中自己都說不清:“我糊塗了,我不是存心的,看在我還可以治病救人的分上,請林區長免我一死!”
一九五〇年年底,天門口的鎮反工作因為張郎中而出現嶄新的局麵。追究起來,天門口一帶找張郎中看病的女人,有三成被其侮辱過。那些覺悟了的女人千篇一律地控訴,張郎中的手心上沾著迷魂散,一邊掐脈,一邊往女人手心上撒,一不小心就被他迷住了,上了當,吃了虧,也不敢在丈夫麵前說。一般女人,張郎中隻是從頭到腳,從前到後,摸摸而已。張郎中喜歡細米這類小巧玲瓏的女人,他喜歡坐在太師椅上,將這樣的女人脫光了抱在懷中,慢悠悠地玩。張郎中將自己當成藥引子,寫在女人的藥方上,名為藥神。等到有病的女人穿上衣服後,他會指著藥神二字說,藥引子已經在你身上了。如果張郎中讓她七日之後再來藥鋪,或者是七日之後再去那個女人家裏,那一定是特別喜歡的。張郎中自己也招供說,無論有多麼喜歡,他都會堅守事不過三的原則。
同所有人一樣,杭九楓也想了解張郎中有沒有在雪家女人身上下手。張郎中的回答讓杭九楓在心裏暗暗稱奇:按照他對自己判斷,前麵三生三世一定也是行醫點藥的,單靠今生今世修不來如此好的醫術。雪家女人的脈象他不知摸過多少次,每次往那腕上一搭,五個手指上就變得麻酥酥的有股氣在跑,並不是那些跑江湖賣狗皮膏藥的人所說的吸陰采陽,那種**是從雪家女人的脈象裏往外跑,一路往自己心裏鑽。張郎中為此費了許多燈草燈油,翻了許多醫書藥典,最後才有了結論。就像當年王參議說梅外婆那樣,用手指在空中一耳一口一個王地寫了一遍。“真有古人所說的——”張郎中也不說那個字,“一定是應在了雪家女人身上。”張郎中由衷地歎了一口氣,這樣的女人隻能敬而遠之。
從被林大雨點名後,張郎中的死亡曆程就開始起步了。隨著搜查進行,最大的秘密也被揭開。張郎中的賬簿上,白紙黑字地寫著: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四日,藥十包。此前一天,藥鋪夥計在賬簿上寫道:先生叮囑,處暑到,慎用性燥諸藥。如果沒有這一句話,後麵的“藥十包”肯定會被搜查的人一目十行地忽略。搜查的人將賬本拿給杭九楓看,不用提醒,杭九楓也警覺起來:哨兵聲稱擊傷馬鷂子,正是處暑這天清晨。與別的記載迥然不同,藥十包是誰來買的,主要幾味藥是什麼,全都省去了。為什麼會是這樣,藥鋪夥計也不清楚,張郎中讓他如何寫他就如何寫。對張郎中的初步審問是由手下的人進行的,看不出張郎中有太強烈的反應。他表示自己要好好想一想,明日再見麵時,也許就能回憶了。夜裏,別處的燈早早吹熄了,隻有關押張郎中的屋子還是亮的。張郎中怕黑,非要點著燈,外加二兩燒酒才能入睡。反正都是去藥鋪裏拿,不會有人不同意。喝過酒的張郎中,躺在床上有節奏地嘟噥,看守問他是不是可以回憶了,張郎中回答說,這是在背誦湯頭歌訣,還沒來得及讓腦筋想別的事情。沒過多久,張郎中就睡著了。下半夜杭九楓起來巡查,隔著門洞看去,一切都無異樣。天亮後很久,張郎中還沒有動靜,看守找來杭九楓和林大雨,開了門進去,才發現張郎中夜裏偷偷吃了砒霜,活活地變成一具僵屍。
氣急敗壞的杭九楓哪能容許張郎中死得如此輕巧。經過與林大雨的共同策劃,槍斃張郎中的方案,隻用了一個早上,便傳遍西河兩岸。
之後杭九楓便開始教一鎮和一縣如何發揮關鍵作用:“什麼叫關鍵?關鍵就是有人在你屁股上插了一隻火把,而你還在離水塘還有半裏路的地方!關鍵就是你喜歡的女人被別的男人按在地上,褲帶都被解開了,而你還在河對岸!鎮反委員會讓你倆發揮關鍵作用,是想將最光榮的任務交給你們。也不是讓你們雄赳赳,氣昂昂,到鴨綠江那邊打美國野心狼。當今的天門口,張郎中這麵黑旗不倒,我們的旗就紅得不好看!回頭在河灘上開公審大會,你們的任務就是一人一杆槍,瞄得準準的,一個打頭,一個打背心,張郎中死得越利索,這個關鍵的關你們就過去了。”
天交正午時,左岸旁邊的河灘上已經擠滿了人,那些受過欺侮的女人則在街上等著,要用插著針的鞋底抽打張郎中。兩個看守將張郎中夾在腋下拖出小教堂時,前後都有公安人員護著,在公安人員外麵則是一鎮和一縣等拿著槍卻沒有穿製服的民兵。“不要打死他,留他一條活命好開公審大會!”杭九楓叫得越響,拿著鞋底的女人越是發瘋,真正得手的並不多。好不容易來到左岸的河堤上,林大雨剛說:“公審大會現在開始!”早已等得不耐煩的男人,便紛紛將早已備好的石頭瓦片砸向早已死去的張郎中。雖然情急,卻也正合杭九楓和林大雨之意。
“姓張的家夥該不該留?”“不留!”
“姓張的家夥該不該殺?”“該殺!”
河灘上的滾滾吼聲蓋過了一切聲音。杭九楓毫不猶豫地宣布對張郎中執行死刑。
一縣遲遲沒有取下肩上的槍,氣得杭九楓將他一掌推開。一鎮手中的步槍有青煙及時冒出,張郎中卻沒有動。杭九楓恨不得手把手教教一鎮:“再補一槍他就倒了。”一鎮顫抖著開了第二槍,張郎中還像菩薩豎在那裏。
“你們哪像杭家子孫,判了死刑的人都殺不死!”杭九楓急了,從腰間拔出手槍,隨手就是一個點射。僵屍張郎中終於倒在潮水一樣湧上來的女人腳下。
幾天後,有人想起來:“張郎中身上為什麼沒出血?”“他被人民群眾嚇死了,當然沒有血可以流了!”杭九楓說得天衣無縫,整個過程也無人發現破綻。
從冬到春,一千多人的天門口街上像張郎中一樣死了的有六個。因為周圍垸裏殺得少些,算起總數來大致還在千分之三範疇內。
雪落雪融,花開花謝,雪家的收音機隻要一打開,除了抗美援朝的歌聲,一切都與鎮反運動有關。
初夏時分,段三國突然回來召開一個會議,並且親自宣布,肅反政策有重要調整。他在舉例說明時,不像杭九楓那樣直率,而是將殺人稱之為執行死刑。具體說來,諸如天門口這樣的地方,不能超過人口的千分之一。而在武漢這樣的大城市裏,則隻有天門口的一半。杭九楓聽了立即笑著說,這個政策一定是傅朗西製定的,傅朗西曉得他不願意去武漢,才特意訂出這樣一個使他高興的條文。段三國不理他,繼續往下說,他怕大家分不清文件所稱的文教工商和宗教人士,便簡明扼要地解釋為在當地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也就是天門口的柳子墨和雪檸等。他說,若要對這些統一戰線的重要分子實施關押和捕殺,必須由省**批準。段三國說完後,杭九楓還是笑,樣子卻很難看,他說傅朗西既然已經娶了紫玉,何必還要藕斷絲連地為雪家女人牽腸掛肚哩!
段三國不與杭九楓說這些,他想得更遠一些:“柳子文是符合最後這一條的,可惜他沒福氣多撐半年!”
段三國的話讓杭九楓找到發泄的借口了:“我也曉得,想要抓你捕你,縣裏說了都不算!”
“女婿,你這脾氣要改了,再不要一切從殺字出發。”
“不是我和馬鷂子殺來殺去,你一個打更佬能當副縣長?”
杭九楓很少在段三國麵前說橫話,如果沒有這樣的嶽父,一鎮和一縣早就成了別人的槍靶子,死的時候能將沒有長圓的卵子保住就算是萬幸了。杭九楓對傅朗西參與製定的鎮反新政策太生氣了,他不得不罵,而且專門挑選與自己關係密的人罵,口口聲聲說,他恨死了這種束手束腳的新政策。
“該殺的都被你殺了,隻剩下鬼都找不到的馬鷂子,為什麼還恨不夠呢?”
“傅政委總這樣,我都恨不得連他一起恨。”
段三國明白這是氣話。傅朗西總在記著杭九楓,特意囑咐縣裏,不要讓一鎮和一縣參加抗美援朝的誌願軍,兩兄弟一個安排在天門口當民政幹事,一個在天門口當文化幹事,總之不要讓他們再尚武了,如此下去,杭家男人才會不被有文化的人反對,從而有可能當上天門口的父母官。不讓下一代離開天門口,正是杭九楓的最要緊的心願之一。杭九楓也明白,當大官的人都不會丟下從前的愛將不管,所以,說歸說,做歸做,恨歸恨,該聽話時杭九楓還是會聽話的。段三國正是出於對杭九楓的熟知才敢問他:“你是不是又在打雪家的算盤?你是我的女婿,我既然將絲絲嫁給你,當然指望你越來越好,所以我才實話實說。莫惹雪家,男的女的都莫惹。你看不出什麼叫量體裁衣,我就來幫你看。新出來的這些政策,就是按照雪家女人身子裁出來的旗袍。所以你一定要懂這個!不然的話,莫說公安局長,就是監獄長,也沒有你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