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遠路要彎腰(1 / 3)

三四

隔年的麥子和油菜全熟了。

與往年不一樣,新熟的麥子與油菜上多出一層橘子皮的顏色。從天堂吹下來的風,跟在一群覓食的麻雀後麵躥來躥去。田畈上的人比往年少。由於前一陣死人太多,像段三國家那樣幸免的人屈指可數。絕大多數活著的人都穿著孝服,幽幽地少有生氣。往日最水靈的女人也像個呆子,偶爾將彎得太久的腰挺直了,站在麥子或油菜叢中歇口氣,儼然就是插在田邊地頭嚇唬雀鳥的稻草人。飛來飛去的麻雀越來越多,不時有大膽的落在挑在肩上的麥把子上。辛苦半年,盼著收獲的人們,懶得衝著這些伸手就能抓到的小東西吆喝。年年都是這樣,每到割麥插秧,就將所有力氣往心裏攢,哪怕有半輩子沒見過的好女人在一旁花枝招展也沒用。那些跟著獨立大隊離家遠走高飛的人和被反水富人用各種方法處死的人,大都是正能幹活的青壯年。現在人少了,要幹的活卻一點也沒少。加上那些顏色深紅的麥稈和油菜稈特別厚實,本來可以握著鐮刀割兩把的力氣,一把就用完了。健壯如古樹擎天的男人,柔韌如水滴石穿的女人,都不敢說自己有多餘的力氣。過去,女人抱著一鋪鋪的麥子送到男人手上捆成把子時,順便發生的各種調情動作,全都見不著了。大家都在低頭幹自己的活,趁著太陽還是那麼好,早上起來一把把地割下麥子,鋪在田地裏曬一曬,等到天快黑時,再將曬得半幹的麥子捆好,一擔擔地挑進大小不一的曬場。收油菜也是這樣,不同的隻是到了曬場上,油菜要倒著蓬起來,用最好的太陽曬上一兩天。曬場上的麥子比油菜容易招呼,平平地鋪在地上,曬上半天就可以揮著連枷照著有穗的地方用力拍打,穗子上的麥粒都掉下來了,打麥人就將手上的連枷換成揚杈,一邊叉,一邊揚,借著太陽滑向山那邊時帶動的陣風,將麥草和麥粒初步分開。那些搶在獨立大隊動手抓人之前成功逃脫的富人,和那些雖然沒有逃脫卻沒有被獨立大隊公審的富人,都拿著大鬥大秤守在曬場旁,除了像往年那樣笑眯眯地看著,嘴裏又多出一些新鮮的咒語罵詞。滿臉汗水的男人女人沒有一個敢還嘴,隻能理所當然地從麥堆裏抓起一把麥子,嘬著雙唇,吹去麥芒等雜物,放進嘴裏大口大口地猛嚼,不時將舌頭吐出來,露出白花花的漿汁,然後將饑餓和憤懣一起咽進肚子裏。

新麥最香。**軍和自衛隊要吃新麥,富人們也得讓先。第一場麥子打下來,就被段三國按照課稅收走了不少。

天黑之際,幾個女人被段三國叫到一起,圍著一盤石磨,有的用粗眼籮篩篩去麥粒中的沙子皮殼,有的用推杠推著石磨團團轉,有的抓過篩好的麥粒一把把地朝磨眼裏點籽,有的用細眼隔篩從磨過的麥子裏篩出細粉,再將剩下來的顆粒堆在磨盤上,任它們自由地滑入磨眼重新磨一遍。忙到雞叫,幾籮筐新麥變成了雪白的麵粉。早就等在一旁的麥香這時也忙碌起來。一盆盆麵粉都得從她手上經過,摻上清水與老麵,踮起腳來使勁地揉。麥香喜歡新麥磨出來的麵粉的氣味,揉到最熱時,麥香攆開段三國,將上衣全脫了,露著白得晃眼的上身。這時,閑下來的女人們都說,難怪麥香做的麥粉粑好吃,原來是照著**的樣子做的。麥香每做一個動作,一對**都要往上翹幾下。**翹得太高了,她一定會用沾滿麵粉的手將它們按一按、揉一揉。到天亮時,一個個新鮮出籠的麥粉粑將四隻簸箕堆成了小山。**軍和自衛隊的人一手一個,就像抓著挺在麥香胸前的兩隻**。麥香問馬鷂子,為什麼就不怕她在麥粉粑裏下毒,她可是與自衛隊有殺夫之仇。馬鷂子的臉笑得像麥粉粑一樣可愛,他不相信世界上還有比自己更狠心的人。

馬鷂子吊兒郎當地說:“隻怪麥子割晚了,早十天有這新麥磨粉做麥粉粑吃,我就不會殺那麼多的人。”

打了麥子再打油菜。留下秋播的種子,所有的油菜籽都會送進油榨坊。下街口的油榨一響,天門口的廁所也都變得芬芳起來。

趁著這樣的氣氛,**軍說走就走。吃過新做的麥粉粑,聞著新起的油香,自衛隊的人和善了不少。每次見到麥香,馬鷂子都要笑著叫她用新油炸些麵窩吃吃。麥粉粑要凸,麵窩要凹。馬鷂子說,麥香做麵窩時,肯定是將麵窩往**上扣一扣,回頭再放進油窩裏炸,所以麵窩才會是周圍高,中間低,中心有個圓洞洞。做麥粉粑時則相反,一坨粉揉好後,隨手往兩隻**所夾的心窩上一按就成型了。

“隻要你將這樣的手藝讓我看一眼,還可以繼續開飯店。”

“你說錯了,我做麥粉粑不是這樣的。”麥香示意自己是將麥粉揉好後放進腋窩裏使勁夾出來的。

馬鷂子再笑時,臉上陰了許多。

割麥插秧,脹死黃牛,香破糞缸!開犁之前,不管黃牛水牛,都會吃上一升沒有篩過的麥子。開犁了,不要說富人,就是窮人,也會想出各種各樣的辦法從油榨坊裏弄出幾塊榨完油的油餅,砸碎了,分成大小不一的塊塊,塞到黃牛和水牛的嘴裏。哄得那些背著軛頭的黃牛和水牛,將一片片僵硬的土地犁得春水蕩漾。與收獲前不同,被犁鏵翻得底朝天的田畈裏,很容易顯出人心的清冷。翻出來的泥土冒著肥沃的黑油,濃濃的鈍鈍的氣味十分醉人。然而,割斷金黃、掩埋青綠的土地上,總有摔碎骨頭般的創傷。那些因為休耕早早犁過的土地,既沒有麥子和油菜的幫襯,又沒有新犁的油光,雨雪風霜打在上麵的疤疤點點、要爛又沒有完全爛掉的陳年水稻蔸子,全都曆曆在目。

按田畝算,當了鎮長的段三國還是窮人。犁完了自己家的田,段三國又將銅鑼提在手上,順著河堤叫喊:“開春的田,新媳婦的臉,若是田也犁得好,插秧勝似搞皮絆(注:搞皮絆,即男女偷情)!”等不到天亮,就有人爬起來,沿著田埂去看水深水淺,順便拎起掛在每道田埂放水甽上的竹筐,看看有沒有追著春天產卵的鯽魚或者鯉魚。青蛙不分日夜地亂叫,想著要下田的人還是能準時起來。在前後差不多的時間裏,臨街的前門與鄰近田畈的後門全開了。隔著田,隔著水,就聽見掛在放水甽上的竹筐裏有魚兒在蹦跳。段三國家的竹筐裏也有魚兒在跳。“從去年下半年到今日,天門口就沒有女人生孩子,這麼多的鯽魚,給誰發奶水呀!”朦朧中近處的幾個人正在說話,有人叫起來:“我這筐裏接了好幾條鬼魚!”天色又亮了一些,原先看不太清楚的東西基本上能看清了。眼見用竹筐輕鬆捕獲的魚兒多半是紅鯽魚,早起的男女免不了有些心驚肉跳。天門口人從來不吃紅鯽魚,如果有人在西河裏見到紅鯽魚,哪怕隻有一條,全鎮的人也會跟著鬧心慌。天門口人向來視紅鯽魚為鬼魚。任何一條鬼魚的出現,都會附著一個冤死的靈魂。如此多的鬼魚一齊出現,人人都能想出它們的來由。大家將竹筐倒過來,凡是紅色的,不管是鯽魚還是鯉魚,一概丟進水裏。秧田裏養不大魚,鬼魚也不例外。一旦插上秧,就得堵上放水甽,不讓水過路,也不讓水流走。秧苗封行後,留在田裏的鬼魚就會被飛長的螞蟥叮住腮幫,一點點地吸幹血,死的時候就成了普通鯽魚。

鬼魚帶來的不快憋在男人心裏,又能變成幾分力氣。接下來就要搭田埂。男人用高起高落的挖鋤將好好的田埂挖下半邊拋進田裏,再用扒鋤從田裏大塊地扒起新鮮泥巴搭在田埂上。沒有哪個男人不將挖田埂比做給女人脫褲子,也沒有哪個男人不將搭田埂看做給女人穿褲子。新鮮泥巴的柔軟順著長長的扒鋤,從田埂爬到手上,從手臂爬進心裏。往年的這個時候,圍繞田埂的話早已說開了花。沒有一個人吝嗇,大家都將自己的妻子掛在嘴邊上,一會兒說新搭的田埂比妻子的腰還圓,一會兒又說妻子的屁股沒有新搭的田埂撩人。做妻子的總是有機會聽見這樣的話。她們會佯作惱怒:“這不好那不好,為何不叫田埂給你們生兒子。”隔了一年,一樣的季節又來了,該說的話沒有人說,該笑開花的時候沒有人笑。

將灌過水的田盤得像鏡子似的男人,終於有空坐在田頭,一手掇著一把大茶壺,一手拿著一尺多長的煙杆,看著女人們彎彎的腰,蜻蜓點水一樣將秧苗插下去。被孝衣包裹多日的女人,一點也不猶豫地將自己脫得半光。沒有了粗針大線縫成的孝衣,女人一個比一個動人,宛若蛻完最後一次皮的大蠶,屁股向上頂著了天,胸脯朝下挨著了地,中間一段被風吹得時隱時現的細腰,讓男人看清了也像沒看清。除了自己的妻子,男人還看別人的妻子。一年一度,隻有這個季節,女人才不會計較男人的話。段三國家的田不多。幾天不見,他那雙胞胎女兒絲絲和線線就豐滿了許多,段三國的妻子領著她倆站在被富人家的大田大地擠得彎彎曲曲的一小塊水田裏,手裏的秧把子還沒解開,那塊水田就像要收獲了一樣,勾住遠近不同的各處男人的目光。三個女人一片花。線線不胖,卻也不瘦。金銀花一樣的腰最愛惹露水,沒有風也會晃晃悠悠。順著細腰高高翹著的屁股仿佛一朵開了瓣的桃花。絲絲不瘦,卻也不胖,身子正中那一段早早地長成了要開還沒開的牽牛花。說不上最耀眼的是哪一處,無論有意無意,它們都要攪得四周都是眼睛風,就像開在路邊的一樹月季,滿天星一樣的許多花兒,都是為了烘托開得最高的那一朵。傍著兩個女兒,段三國的妻子越發顯得胖墩墩的,男人胖了都沒腰,何況女人。插秧的情形卻能生出新奇。隻要能插秧,石滾也會變出腰來。為了插秧,段三國的妻子用石榴花另做的一副腰,渾圓而結實,怎樣看也不比絲絲和線線遜色。這麼肥大的屁股應該專生兒子,為何隻生兩個女兒哩!看了個夠的男人,像喜歡牡丹一樣喜歡它。

段三國當鎮長也就一個月時間,一向讓人看不上眼的妻子女兒,全都光鮮起來。

段三國隻看別人家的女人。他在田畈上走來走去,一會兒說這個女人臉不大,屁股卻像磨子,一會兒又說那個女人的身子長反了,別人是腰粗脖子細,她卻是腰細脖子粗。沒鬧暴動時,這些話都是常守義愛說的。常守義跟著獨立大隊去了別處,如果段三國不說,就沒有人說了。女人在田裏插秧,她們喜歡有男人在旁邊說笑。插秧時的女人沒有不可愛的。除了秧田裏的螞蟥,誰也看不見那總是讓人評說的臉。不好看的女人終於有機會和別的女人一樣惹人注目。藏起了眉眼,男人反而更容易感受女人身上各不相同的韻味。臨近中午,天上下起了陣雨。女人從田裏爬起來,躲到已經長滿綠葉的木梓樹下,還沒將淋得透濕的衣服整理好,隨風來隨風去的陣雨就停了。回到田裏的女人更讓男人看不夠。挨了雨淋的衣服貼在身上,映現出女人的肌膚。穿過雲層的陽光落在上麵,所有與插秧密切相關的身段,隨著反跳的光澤一齊激蕩起來。心安理得的男人越來越不安了,他們不約而同地開始盼著天黑,盼著收工,盼著家裏燒起一鍋熱氣騰騰的水,倒在洗澡的木盆裏,讓因為插了秧才敢指使男人為自己搓背揉腿的女人柔軟地坐在上麵。段三國家的女人最早從秧田裏起來,陣雨淋濕的衣服早已幹了。段三國在前麵走,後麵跟著他的妻子,再往後,絲絲用手搭著線線的肩,線線用手挽著絲絲的腰,雖然也在往家裏走,四隻眼睛卻還留在秧田裏。趁著插完秧的興奮,段三國旁若無人地說,他已經想好了,絲絲要嫁個好人家,線線要嫁個好男人。段三國這樣說話時,田畈上有名無名的花兒都在燦爛地開著。

插秧的日子拖也拖不長。剛插下的秧苗是綠的,隔上一夜就黃了。挨過三五天,秧苗重歸嫩綠的那天夜裏,一聲重響低低地滾過天門口,像是約好了一樣,大家一齊鬆了口氣。自衛隊的人也覺得不必奇怪,一樣的勞作,一樣的春天,難道就不能做個相同的夢!天上起了陰雲,早上就該出來的太陽,直到中午才露了一下臉。

就在這時,馬鷂子的臉色變了。有人看見杭家廢墟上插著一大把燒剩的香頭。被炮火燒焦的屋梁上,有一行刀刻的字:天殺馬鷂子!

馬鷂子看到這些時,段三國就在他的身後:“隻顧插秧,忘了記日子,杭大爹滿七七了!”

馬鷂子拔出手槍,將五個字打得滿地亂飛。

聽到槍聲,正在用麥稈編著辮子的線線,從牆角那邊探過頭來:“獨立大隊的人又沒來,你打什麼槍,返青的秧苗會被你嚇得不長了!”

三根細麥稈在線線手裏舞成了一團花,怒氣衝衝的馬鷂子忽然溫軟下來,他將線線的手看了很久。線線不看他,也不看細麥稈,直到某根細麥稈快編完了,她才睃上一眼,從挽在手臂上的布袋裏抽出一根細麥稈添上去。三根細麥稈輪換著編出來的辮子隻能做女人戴的草帽。給男人編草帽,最少要五根細麥稈。馬鷂子看出了神,像是從沒見過瘦得如此好看的女人。他要線線給自己編一頂用五根細麥稈編成的草帽。

馬鷂子再次情不自禁地誇獎線線,長得就像返青的秧苗。

黃昏來臨後,整天都是陰沉沉的天空充滿彩霞。割完麥子插完秧,閑下來,天門口的女人自然而然就會開始編草帽。家家戶戶都有三五根細麥稈舞來舞去的窸窣聲。獨立大隊殺一次,自衛隊又殺一次,少了一百多人的天門口顯得格外安靜。夜幕越來越深,住在下街口的人能聽見段家姐妹倆在那裏數數。線線每數一個數,就會說這個人是獨立大隊殺的,輪到絲絲時,每數一個數就會說這個人是自衛隊殺的。她們是在數天上的流星。月亮還沒出來,天上的流星很多。剛剛數到一百一十,段三國就不讓她們數了。再數下去,萬一天門口再死人,大家肯定會怪罪她們。

段三國提著銅鑼出門時,妻子又勸他,就按馬鷂子說的,找個保丁專門打更。段三國嫌她多嘴,先前的馬鎮長為什麼會遭殺身之禍,就是因為有自己替他打更,符合了傅朗西他們宣傳的所謂剝削人壓迫人的條件。

段三國的鑼聲一響,天上就開始往下掉露水。

返青的秧苗非常焦渴,忙碌了一天歇下來飲水的水牛,也沒有它們厲害。水牛隻能將一座水塘、一條小溪喝得呼呼響,秧苗渴了,每喝一口都會吸走人的一絲心血。天亮後,木梓樹上長長的花穗長得更長了,盡管它們一天比一天開得茂密,卻沒有蜂蝶飛來舞去,從早到晚,隻有一團團的蠓子在上下盤旋。秧田裏的水還在閃爍著,一片片交錯向上生長的秧葉總在搖著身子,像人一樣躲著那些鋪天蓋地的蠓子。到了炎熱的正午,漫天而去的蠓子是從焦渴的嗓門中冒出來的一股青煙。夜裏降下的露珠早已不知滾到哪裏去了,從木梓樹最高的枝杈到緊貼水麵的秧蔸子,全是毫無阻攔的蠓子肆意張揚的地方。秧田裏水的氣味、泥的氣味都被淹沒了,從潮濕的西河裏吹上來的空氣都變得毛茸茸的,幹澀的蠓子氣味無所不在。段三國的妻子正在給秧苗薅草,不停地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臉,每次拍打完了,還要攤開巴掌給女兒們看。絲絲和線線的臉上也有蠓子。就像所有沒有出嫁的少女,她們不會因為蠓子而打自己的臉。隻有出汗了,絲絲和線線才會將手伸到自己臉上去,輕輕揩下來的汗珠裏泡著幾隻已經淹死的蠓子。男人們不插秧的理由是自己腰太硬,彎不下去。男人們不肯幹薅田的活也是有理由的。男人的腳像斧頭,砍樹都行。不比女人,溫軟的腳掌,在秧蔸上蹭一下,秧苗就會變個模樣。天門口的女人多年前就不纏腳了,她們用下田薅秧,換得這項肉體的自由。沒有出嫁的少女,腳底有股香氣,薅到哪裏,哪裏的秧苗就會瘋長,滿滿一田水,隻夠它們喝兩三天。在早上,也可能是在黃昏,田畈上靜靜的,連風都沒有一絲,煙霧一樣的蠓子突然往起躥,躥得高的時候,甚至會超過最高的木梓樹頂。那是秧苗在拔節。有露水的夜裏,細心的女人也能聽見這聲音。它和露水的聲音差不多大小,露水的聲音向下墜,秧苗拔節時的聲音則是朝上飄。那些一到夜裏就將耳朵貼在地上睡覺的狗,時常被秧田裏的聲音驚得伸長脖子。

春夏之交,什麼都在長。絲絲和線線這樣含苞待放的少女,聽到的聲音更多。哪是風聲,哪是人聲,哪是夢囈,哪是親昵。卻不敢聽得太細。恍惚之際,她們會翻身掀掉壓得自己吐不過氣來的薄被子,迎著輕柔的月光,將那剛剛發育好的身體緊緊頂在窗台上,喃喃地衝著水色越來越少的田畈說:煩死人,真是煩死人!月光裏的露珠滴滴作響,少女們的心事長得更圓了,秧苗借著風勢踮起腳後就不再縮回去。

這麼好的季節,扁擔插在地裏,也能開出花來。

有好雨好風,女人的心也在返青。

秧苗終於封行了。曾經因為收獲而裸露的土地,又被深藏起來。天氣正在變熱,女人們高高地卷起褲腿,將雪白的半個身子掩進秧田裏,任由長滿鋸齒和絨毛的葉片摩摩擦擦。薅完這遍秧,女人就隻能待在家裏等著秋收的到來,哪怕是最熱的日子,哪怕是在家中,也不能在大白天裏無所顧忌地露出自己的身子。在有鋸齒和絨毛的秧葉叢中,一群群蛾子在低飛。隻要下了田,沒有哪個女人的大腿不被劃出縱橫交錯的傷痕,傷痕上堆著從蛾子翅膀上掉下來的塊塊粉塵。女人在前麵薅秧,男人背對背地跟在後麵,從斜掛在肩上的籮筐裏一把把地抓起草木灰,讓它揚揚撒撒地落在秧苗上,既為除蟲子,順便也壯壯秧苗。不管大腿上如何癢,絲絲和線線都會忍著不伸手去抓,而段三國的妻子早忘了女人的禁忌,在給自己抓癢時,還大聲說著常守義的事:如果常守義沒有上山打遊擊,一定又要追著屁股說這個是扒灰佬,那個也是扒灰佬。段三國的妻子以為別人會跟著笑,等了一陣,周圍的人竟然默默無聲。

“隻有活得不耐煩的人,才會老想著常守義!”段三國轉過身來大聲嗬斥,同時抓起一把草木灰扔向妻子。正好是順風,草木灰飛得很散,一部分落在妻子身上,其餘飄到兩個女兒身上。女兒們埋怨段三國,當鎮長還不如不當鎮長,往日請不起幫工,還能嘴上說說,今日連說說都不能了。這一次段三國沒有用草木灰,他將一棵稗子連根帶泥扯起來,越過女人們的頭頂,狠狠扔到田埂上。段三國不罵別的,隻罵她們眼睛不對光,說是薅了三遍,還有稗子人五人六地長在田裏。

隔著一塊田,麥香搭上了話:“早先的人也吃稗子,那時的糧食都在野地裏長著,想吃什麼就摘什麼。”

“快莫這樣說,碰上愛追根究底的人,問你這樣深奧的學問是從哪裏聽來的,你就不好回答了。”

段三國小聲勸阻反讓麥香的話變得更多:“是傅朗西說的又怎樣,我又不是聾子,聽一聽還不行嗎?”

“那好,就當我是在追根究底,我問你,天門口上千號人,為何別人都沒聽到這話,就隻有你聽見了?”

麥香被問住了,從此再沒做聲。

段三國也不多說,抓起一把草木灰遮天蔽日地撒在空中。

這天黃昏,自夏收開始的農活不聲不響地做完了。天門口的男人和女人擁進西河裏,痛痛快快洗了個幹淨。和衣泡在清水中的女人,有的背對上遊,捧著涼爽的流水一把把地澆到頭上,有的趴在河裏,雙手撐在沙子上,就像洗衣服,讓身子隨著流水汰來汰去。河裏的大小魚兒都嚇跑了,隻有那些永遠長不大的沙狗頭魚,還在人前人後嬉鬧。沙狗頭魚喜歡往河沙裏鑽,女人們看見後,將雙手插進河沙裏,拖沙帶水猛地往岸上扔。扔了十幾次,隻有一條不到小手指長的沙狗頭魚被扔上了岸。相隔不遠,屁股上沒有一絲棉紗的男人洗得更痛快。他們將幾棵已經半枯了的稗子捏成一把,洗去蔸子上的泥巴,用那柔軟中夾著粗糲的根須,細致地擦著自己的身子。高興時,還會衝著下遊叫喊,讓女人們也試著用稗子擦一下自己。不待女人回應,男人就會自說自話:男人那從不受累的肚臍眼也糙得像是麻骨石,當然不怕稗子,女人不行,女人的身子長得像豆腐,真要愛惜她,就得天天晚上用舌頭舔。正說著,女人們像受了驚的鴨子,轟地從水裏爬起來,紛紛跳到岸上。是一條水蛇從西河右岸下水,遊過流速很慢的中流後才被發覺。水蛇也受了驚嚇,半轉身,昂著頭,飛快地向下遊遊去。幾個膽大的男人踩著淺水蹦蹦跳跳地追上去。西河的這一段隻有水和細沙,一塊像樣的石頭都找不著。空著手的男人隻能用沙砸那水蛇。水蛇的頭昂得更高了,像那站在簰上使勁撐著竹篙的牌公佬。追了一陣,流水在筆直的西河轉了個急彎,留下一座深水潭。水蛇毫不耽擱地遊進潭裏,追趕的男人隻好望洋興歎。段三國的妻子嘲笑這幾個男人,大聲問他們將死蛇夾在胯裏做什麼,天門口隻有阿彩敢吃蛇,阿彩跟著獨立大隊跑了,沒有她來搶,別人聞都不會聞。沒有打著水蛇的男人,光著身子嬉皮笑臉地往女人堆裏走,躲在最後的絲絲和線線羞得捂著臉哭了。

轉眼之間,西河裏就哭成了一片。十幾個死了丈夫的女人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段三國十分不滿地罵她們是駱駝托生的,非要有苦吃才會笑,男人死了那麼久都不傷心,一天到晚忙得像沒炒熟的豆子,好不容易閑下來,不去尋快活,偏要往死裏哭。別人都歇下來了,麥香還在那裏止不住地嚎啕。別人哭時,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著丈夫的名字,還要哀歎往後那拖兒帶女的日子怎麼過。麥香將手死命地往河沙裏插,將頭死命地往河沙裏鑽,隔好久才會大吼一聲:“我的天啦!我的地啦!誰來給我做主呀!”

洗澡的人漸漸走光了,段三國一家也要走。

趁著沒有別人,段三國貼著麥香的耳朵說:“我明白你是心裏有事癢得難受,我想幫幫你,若是上我家不方便,今晚上我去你家!”

麥香還沒做聲,段三國的妻子先叫起來:“你說過,你不會學別的鎮長!”

話沒說完,段三國的耳光就甩在她臉上:“莫以為身上比男人多個眼,就了不起,其實你屁事不懂!”

段三國的妻子捂著臉將話題扭到一邊去:“你的寶貝女兒長著耳朵哩,你這樣說話像個做老子的人嗎?”

吃罷晚飯,段三國攔著不讓絲絲去泡茶,說是留著嘴巴上麥香家喝去。已經進了廚房準備煮豬食的妻子,幾步退回來非要跟著段三國。段三國不同意,隻肯讓絲絲跟著去,還說:“馬鷂子一定會來的,你得留在屋裏看家!”

段三國要絲絲脫下剛換的新衣服,將那好久不穿的破衣服穿上。段三國的妻子不明白,絲絲已經十六歲了,再穿那種破衣服,做夢也嫁不到好人家裏去。段三國不讓她多嘴,凡事他都想好了。絲絲什麼時候穿什麼衣服,他心裏有數。段三國帶著換上一身破舊衣服的絲絲不聲不響地摸到麥香家裏。

段三國一點不拐彎抹角:“別人死了丈夫是傷心事,你的丈夫死了,反而是件好事。他不死,你和傅先生就隻能做露水夫妻!我曉得你想去找他。你這樣子,若不去找傅先生,在天門口肯定要受人欺負。難道你沒聽說,麻城那邊鬧暴動的失勢後,好多像你這樣的女人都被賣到妓院當**!”

麥香的眼圈又紅了:“我沒有和傅先生做露水夫妻!他常來我家,是為了別的事。他喜歡吃我做的細米粑,又不想讓別人曉得,所以才偷偷摸摸的像個野男人!”

段三國擺擺手:“你也用不著對我說這些。趁著馬鷂子還沒有防備你,拿上路條,快快走。”

麥香果真進到裏屋,拎出幾件早就包好的衣服,打開來一件件地讓段三國看。正看著,麥香突然從那件繡花胸兜裏掏出一把剪刀,對準段三國的喉嚨:“我是死活都不想在天門口呆了,假若你是替馬鷂子下套子,我這就殺了你,賺一條命再去小教堂。假若你說的是心裏話,馬上就放我走!”

絲絲嚇得轉身要跑。段三國叫住她,讓她從荷包裏掏出一張紙,放在桌麵上:“我還怕你反咬一口哩!你看看,路條都準備好了!隻要出了天門口,這路條就是你的護身符。”

麥香鬆開剪刀,將路條緊緊抓在手裏。

段三國搖搖頭,一句責怪的話也沒說。他讓麥香將頭上的糾巴解開,梳成一對辮子,再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換上絲絲的破衣服。做完這些,麥香往燈影裏一站,朦朦朧朧地變成了絲絲的模樣。段三國先將絲絲送回家。看著轉眼之間就賺了一身新衣服回來的大女兒,段三國的妻子忘了先前那一耳光,不僅將鑼送到段三國手裏,還要他早點去麥香家裏接人。

穿著絲絲衣服的麥香在前麵邊走邊敲鑼,段三國裝模作樣地捂肚子跟在後麵。路過小教堂時,站在鍾樓上放哨的士兵,探出頭來大聲問,打更的鑼為什麼敲得與以往不一樣。段三國有氣無力地回答,傍晚時在西河裏洗澡受了涼,肚子疼,隻怪老婆不會生,沒有兒子替他,隻好拉著大女兒幫忙。哨兵要段三國將他招做上門女婿,那樣他就有兒子了。段三國沒有接話。

到了西河左岸,麥香說:“我得謝謝你!”

段三國說:“你這是去投奔革命,不是一般的投桃報李之事!你這一去,說不定就會輔佐傅先生做成大事業。我想摸摸你的手,沾點福氣。”

段三國將麥香的手著實摸了摸:“你是個好人!”

臨分手時,麥香說:“哪一天獨立大隊打回來了,傅朗西肯定還會讓你當天門口的鎮長。”

段三國直歎氣:“今日這個鎮長也不是我要當的,都是馬鷂子拿槍逼著,不幹不行。如果真有獨立大隊東山再起的時候,隻要傅先生不讓杭九楓用柯刀砍我的頭就行,哪怕用鐵砂炮轟,哪怕用五馬分屍,我也不會有怨言。”

麥香不敢走那獨木橋,脫下褲子徑直往水裏走。

“你一定要轉告傅先生,我是個沒有福分的小人物,隻想多活幾年。”麥香走遠了,段三國還在黑暗中不停地叮囑。

回到家裏,聽說馬鷂子沒有來,段三國有點不相信。

三五

比起昨日,今日又熱了一些。常天亮坐在那些新打下的麥粒中間,手裏拿著長長的竹竿,不讓雞豬鳥雀靠近,一天下來,可以換回小半升麥子。隔著大片金黃的麥粒,常天亮對那些想偷嘴的家禽野鳥說:“你們敢吃段鎮長的麥子,小心麥子咬嘴巴!”身為常守義的兒子,父親帶頭鬧暴動,見勢不妙又跟著獨立大隊走了。瞎眼睛的常天亮,成了馬鷂子第一個要殺的人。馬鷂子最終沒有殺他,原因有二:一是雪檸拚命保他。二是常天亮自己沒讓馬鷂子找到多餘的借口,馬鷂子要他一連三十天,夜夜都說新書。常天亮做到了,連第二個月的說書都沒有半點重複。馬鷂子就放過了他。段三國家的田地不多,收的麥子也有限,但他也跟別人一樣請常天亮幫忙看曬場。

“這樣說不好,別人聽了,以為我真的心狠手辣。”

“我不會亂說的,段鎮長你是天上飛的老鷹。”

常天亮抬起頭來仰望天空。段三國也跟著往高處看。幾隻老鷹在白雲的映襯下,正在忽近忽遠地盤旋,那些厚著臉皮總想偷吃麥子的雀鳥雞鴨,全都嚇得藏了起來。望著老鷹,段三國想起小時候從大人那裏聽來的一句話:鷹是瞎子的眼睛。雙目失明的常天亮真是這樣,他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段三國悶悶不樂地回到家裏,一個人坐在後門口瞪著一望無際的河堤不出聲。妻子炒了一碟葵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邊。段三國伸手拈上幾顆放進嘴裏,磨豆腐一樣亂嚼了一通,連著瓜子殼一起咽下去。看著他一連吃了幾把,一旁站著的妻子忍不住勸他:“都當上鎮長了,要一個好的吃相,吃瓜子得吐殼,吃花生要剝花生皮。”段三國開口就罵妻子沒韜略,男人才收幾天課稅,她就在家裏擺闊,炒一兩瓜子竟然放了半錢鹽,自己是舍不得瓜子殼上比霜還要厚的鹽,才不吐瓜子殼的。段三國抓起葵花子繼續往嘴裏放。兩排牙齒咀嚼時發出的聲音,比兩隻狗趴在街邊同時啃著一根牛腿骨還要響。

葵花子還沒嚼完,就聽到馬鷂子在門外叫:“真香!”

一種與極度氣惱格格不入的笑意在段三國的眼睛裏高速閃爍起來。妻子以為馬鷂子聞到葵花子的氣味了,正要藏起一些,段三國胸有成竹地說:“馬鷂子哪會在乎這點葵花子,他聞到的是女人身上的肉香!一會兒我同馬鷂子說話時,你不要打岔,不管說什麼,你都要給我幫腔。”

馬鷂子進屋來,跟在身後的勤務兵,手上掇著一副尚在冒熱氣的蒸籠。打開後,露出一隻整雞,一隻整豬頭,還有一條鯉魚。馬鷂子隨身帶著一瓶酒。段三國在馬鎮長家見過瓶子裝的酒。他將瓶子酒放在眼前晃蕩了好幾次,還不停地叫妻子過來看,卻不知道瓶子酒如何開。馬鷂子炫耀說,自己一向喝瓶子酒,從來不肯按部就班地一點點往外撬那瓶塞子,總是將酒瓶放在桌子上,對著瓶口開一槍就行。馬鷂子從腰間拔出手槍,交到勤務兵手裏,讓他站到門外去,隻要不是獨立大隊的人來了,就算天上往下掉珠寶,也用不著進屋報告。馬鷂子要過一把剪刀,先將酒瓶上的火漆劃破,再用刀尖一點點地往外撬那軟木塞子。軟木塞子砰地跳向空中,帶來滿屋的酒香。馬鷂子親手拿起酒瓶,將桌上兩隻酒盅一次次地斟滿。段三國一開始還惦記著自己是這屋裏的主人,慢慢地就不提這些了,大聲罵妻子,說她不該沒生一個男種。

“不管怎樣說,你還有兩個女兒。”馬鷂子眼圈一紅,差點掉下眼淚來,“我娶了兩個老婆,一直被我養得像肥田熟地,秋天我沒少往地裏撒麥種,春天我也沒少往田裏插秧苗,這麼多年,除了屙屎屙尿放響屁,那麼肥的地方,就連野麥稗子都沒長出一根。我這樣子如果沒有幾個兒子,好多人會笑出大腸來!”

“既然已經娶了二房,幹脆再娶一個三房。”段三國這時已經醉了八分,“你看得中我家老二嗎?打小就有人說她是生兒子的相。隻要你點一下頭,回頭來一乘轎子將她抬走就行!”

段三國主動說出來的話,讓馬鷂子倍覺高興。他舉起酒杯,重重地敬了段三國三次。在兩個醉醺醺的男人眼裏,線線瘦得好看不好看,那是當少女的事。結婚了,懷上男人的血脈,越瘦的女人越會心疼肚子裏的孩子,有好吃的好喝的,不會用來長自己的肉,而是拚命往臍帶裏灌、往胞衣裏灌。段三國仿佛醉得更深,說起話來句句都像是在誇口,天門口這麼多的女人,能讓他看上眼的隻有自己的二女兒線線。段三國甚至還可惜天門口再也沒有哪個女人像線線那樣具備生兒子的天賦,這樣的女人隻要有第二個,哪怕有一天傅朗西帶著獨立大隊打回來,重新搭起戲台,公審他魚肉百姓強占民女的罪惡,自己也要娶她做二房,生出一線香火、一根血脈來。

段三國的妻子很會配合,找借口讓線線在酒桌旁現了兩次身。

馬鷂子的眼睛已經不會轉彎了,線線走到哪裏,馬鷂子的目光就跟到哪裏。

趁著酒興,馬鷂子叫了一聲嶽父:“我將話說在前頭,隻要線線給我生出兒子,不出三天,我就將前麵的老婆都休了,讓線線做大房。”

“用不著這樣客氣,線線還沒嫁哩!”段三國的醉意又深了一分,“金銀金銀,金子總在銀子前麵,我不將絲絲嫁出去,線線就不能與你成親。”

馬鷂子又開始直呼段三國的名字:“我的瓜已經熟了,你可不能不讓蒂落!”

段三國也不叫馬隊長了:“馬鷂子,我既然認了你這個女婿兒,就不要著急。明日我就帶絲絲出門,出中界嶺,往霍山、六安走,我就不信這麼長的路上,找不到可以讓絲絲嫁過去的人家!”

一瓶酒喝完了,馬鷂子又叫勤務兵回小教堂拿來一瓶。

馬鷂子終於醉了,倒在床上,一聲聲地喊著線線。馬鷂子一覺睡到太陽落山,醒來時,段三國還在自己屋裏呼呼大睡,絲絲跟著段三國的妻子去綢布店扯布做新衣服還沒回,隻有線線一個人在馬鷂子眼前晃來晃去。馬鷂子一點工夫也不肯耽誤,攔腰抱起線線,平展展地放在床上。線線一聲不吭地用力掙紮著。線線越不做聲,馬鷂子心裏越是有數,任憑她手腳劃出了花,自己的招式全用在那打著死結的褲帶上。剛剛解開褲帶,線線突然像蛇一樣抬起上半身,將他緊緊纏住,並且熟練地抓起枕頭塞在自己的腰下。馬鷂子大為驚訝,要不是線線及時解釋,這是從董重裏的說書裏聽來的,他肯定不會相信線線還是個不解風月的黃花少女。馬鷂子在有限的時間裏,匆匆地說起董重裏。馬鷂子的臉上露著與線線的嫵媚格格不入的獰笑,他認為愛講些風月之事的董重裏將是獨立隊的死穴。提起董重裏和獨立大隊,馬鷂子就變得野蠻起來。直到線線的**像發大水時的西河那樣響起來,馬鷂子才將董重裏的影子從眼前攆開。這時候的馬鷂子更加驚訝,線線纖細的身子中間,寬闊得如同三歲皇帝坐著的金鑾寶殿。還有那肌膚,看上去又淺又薄,好像一道隻長些零星雜刺的麻骨石山崗,底下的土地卻肥沃得隻需一碰,就有稠稠的汁水嘩嘩流響。

馬鷂子高興至極,毫不在乎段三國蘇醒的聲音越來越響亮。

“不是我不想等,是兒子在催,他也聞到瓶子酒香了!”段三國越是責怪,馬鷂子越是得意。

重新回到桌子旁邊,喝著線線紅著臉泡上的香茶,馬鷂子大聲稱讚,線線簡直就是西河兩岸年年被大水淹沒的田畈,看上去黃不溜秋的,隨便撒些種子上去,想讓它長麥子它就長麥子,想讓它長水稻它就長水稻,想讓它長棉花它就長棉花,想讓它長紅苕它就長紅苕。馬鷂子一口氣說了好幾個想法,他盼著線線學那被大水灌過的畈田,今年下了人種,明年肚子裏就會開出花,結成果子。

四周出奇的寂靜。段三國用嘴對著銅鑼一吹,銅鑼立即發出沙沙的鳴響。

馬鷂子已經走了。絲絲和線線聽見的重話,都是段三國說的。放在往日,當鎮長是件了不起的好事,今日不同了,左不能得罪獨立大隊,右不能得罪自衛隊和**軍,要想過好日子,簡直比上天還難。所幸他有兩個女兒,如果是兩個兒子,莫說敲鑼打更當鎮長,就是喝潲水睡稻草,也不一定能保住自己的人頭。既然線線跟了馬鷂子,絲絲就應該去獨立大隊找個著落。

三六

天還沒亮,段三國就帶著絲絲出了門。

在路上,段三國說了實話,去霍山、金寨那邊找婆家隻是托詞。段三國隻想將絲絲嫁給杭九楓,假若杭九楓不要絲絲,這輩子他倆就用不著回天門口了。不和杭家攀上親,光靠馬鷂子,還是死路一條。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段三國一口氣說了三遍:“我這舌頭上跑的馬,有十二隻腳,誰也追不上。”

在段三國眼裏,杭家是那驢子狼群裏的狼王,這樣的人家若不是落難,就是用一百種心計也不一定能高攀得上。絲絲明白段三國的意思後,一連兩次險些被高低不平的地麵絆倒。段三國說得越多,絲絲越不做聲。

“你不說話就是同意,是不是?”

絲絲還是不開口。段三國不管女兒的心思,他已經算計好了,放麥香走,就是讓她在前麵探路。麥香此去隻會尋找傅朗西,這與他們要找杭九楓的目標是一致的。

頭一天,他們有意慢悠悠地走過的路全在西河左岸。段三國不用打聽麥香的行蹤,那張路條上寫得很清楚,麥香要去霍山縣走親戚,少不了要走這段必經之路。太陽出來時,西河很寬很寬。太陽快到當頂後,西河還是比較寬。隨著太陽從頭頂劃過,步步滑向西邊的高山,西河終於變得和天門口街邊的小溪一樣窄,稍微用點力,一泡尿就可以屙上右岸。太陽偏西時,段三國終於爬上中界嶺。往前走,就是霍山縣的地盤了。中界嶺是分水嶺,在霍山那邊落地的水無論如何也流不進西河,而是歸到另一條叫做燕子河的大河裏。段三國說了兩遍,絲絲才記住,西河的水隻能流進長江,這兒的水卻是往淮河裏流。

一過中界嶺,段三國的話就多起來。那年秋天,馬鎮長要他到燕子河來買煙絲。燕子河的人做煙絲喜歡往裏麵灑麻油,一個人抽煙,吐出來的香氣,十個人都聞不完。馬鎮長抽煙絲時,一杆煙筒從早到晚都不熄火。煙絲快抽完的馬鎮長許諾,段三國若是半夜前趕回來,這一趟的腳錢按兩倍來付。段三國三更就動身,一路上走得飛快,過了中界嶺,才在路邊找人討碗水喝。那戶人家的男人一去六安就是兩個月,丟下一個女人帶著還在吃奶的孩子。段三國喝水時,隨口答應那個女人,自己姓杭,是從天門口來的。段三國這樣說是有理由的,山越大,溝越深,一眼望不到五裏遠的女人越是喜歡有很多傳說的杭家男人。段三國一說自己姓杭,女人臉上就開始泛紅光,借口給孩子喂奶,讓胸脯始終半敞著。段三國告訴絲絲,天下女人都明白杭家男人身上的好處,隻要說自己姓杭,就能騙得她們恨不能變成虼蚤。天還沒黑,段三國帶著絲絲一頭鑽進那個女人的家。

女人告訴他,三天前,麥香也在她家住過一夜。麥香離開時看上去還是向東,半小時後,女人在菜園裏鋤草,偶然一抬頭,發現她悄悄地轉回來,拐上了一條向北的小路。段三國和絲絲循著麥香的蹤跡向北走了一整天,直到雙腳踏上從天門口經由天堂去往金寨的大路,他們才借宿在一戶已經熄燈的人家裏。段三國不提給絲絲找婆家的事,問起來,就說找人。金寨境內的路走完了,又開始走六安的路。段三國將麥香的樣子說了一遍又一遍,隻要沒走錯,總能找到見過麥香的人。離開天門口的第四天早上,絲絲發現那天夜裏自己換給麥香的上衣穿在一個當地女人的身上。段三國剛一搭話就被人家揪住不放。原來麥香在她家討鍋巴粥吃時,順手將曬在屋簷下的新衣服換走了。這地方離六安縣城很近。段三國估計,麥香也能想到傅朗西他們這時候不可能進六安縣城。脫身之後,他選了一條越走離縣城越遠的岔路,再問下去,麥香果然轉身折回了金寨縣境。

這一天,段三國還能打聽到麥香的蹤跡。隔了一夜就不行了,他們在燕子河邊,不管向什麼人打聽,都說沒見過。段三國心裏有數,鬧暴動時,繞著天堂的這幾個縣,就數金寨鬧得最凶。段三國不再找麥香,隻要見到沒事閑逛的窮人,他就聲明自己是帶著絲絲來和杭天甲的兒子杭九楓完婚的。

夜裏,段三國正在看絲絲用草莖挑著客店裏的燈花。

絲絲舉一朵燈花在眼前,一點也不覺得憂慮。

風將破損的窗紙吹得嘩嘩響,一把柯刀趁機從窗外伸進來,無聲無息地鉤住段三國的脖子。

“誰?不要害我!”

段三國極力穩住自己,高舉著雙手。柯刀一點點地用力,段三國隨著一點點地後退。到了窗口,才發現使柯刀的人是杭九楓。

段三國趕緊說:“我不是奸細,我是帶著美意來的!”

燈花裏的絲絲也說:“九楓,你不認識我了?”

隔著窗戶,杭九楓一連看了好幾眼:“難怪麥香說,自從做了鎮長的女兒,你就女大十八變了!”

杭九楓從門口繞進來,將段三國全身上下搜查了一遍。

段三國有些急:“你不能這樣做,我是來做好事的!”

杭九楓瞪大了眼睛:“當鎮長的還能做好事?”

段三國要杭九楓自己去問絲絲。杭九楓大聲問了幾遍,絲絲隻顧用草莖在已經沒有燈花的燈芯上挑來挑去。段三國要杭九楓將聲音放小一點,在女人麵前問事情,要輕柔,粗魯不得。杭九楓將聲音壓低許多,再問,絲絲還是紅著臉不說話。

遲疑之際,段三國開始數落杭九楓:“你也算是有過女人的人了,怎麼還不懂女人為何會在男人麵前紅臉。你是晚輩,你的婚姻大事我隻能同你老子談。我來的意思,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沒關係。反正這一路找來,是禍是福都是為了你們杭家!不比往日,杭家的勢力今日全沒有了,僥幸逃脫兩條性命,還得躲來躲去地受別人擺布。萬一哪天不留神被人一鍋端了,天門口街上的那塊宅基,就隻能任由別人做豬圈牛欄了。曆朝曆代以來,段家人裏,就出了我這個鎮長。不是段家祖宗不想出息,要出息就得積善積德,要積善積德就得有錢財權勢。往日姓段的一個比一個窮,好不容易當上鎮長,當然不能錯過積善積德的好機會。所以我才冒著殺頭的風險,帶著絲絲來找你們。”

“你想設美人計?我不怕你的美人計!”杭九楓盯著絲絲看了一陣,“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絲絲出乎意外地點了一串頭。

“我家老爹早就說過,這輩子要我娶四個女人。那好,就今日,我要娶你。”說著杭九楓就要動手。

段三國連忙從中攔住:“這一次你得明媒正娶。”

按照段三國的說法,為了不使將來出現意想不到的變數,這件事必須讓傅朗西或董重裏做見證。杭九楓倒也坦率,知道段三國在擔心阿彩,一邊說隻要自己鐵了心,有沒有見證都一樣,一邊收起柯刀,押著段三國父女,跌跌撞撞地來到一所隱蔽的屋子。

在那裏,他們見到了頭戴八角帽的董重裏。

一見麵,段三國便迫不及待地問,董重裏是不是下決心不再回天門口說書了。董重裏不提說書的事,讓他感興趣的是段三國腳踏兩邊船的想法。段三國要董重裏將杭天甲找來,就此定下杭九楓與絲絲的婚事。段三國的話讓人無法回絕:杭家人都快死光了,剩下來的兩條根,又是整天與刀槍打交道。要防備萬一出現的不測,惟有讓杭九楓早點成親。杭天甲瘦了許多,往日長著肉的地方全部充斥著仇恨。段三國的膽子比往常大了許多,他從容地解釋,之所以把線線嫁給馬鷂子,完全是為了絲絲有理由給杭家續上傳宗接代的香火。杭天甲心裏動了,嘴上還在堅持,獨立大隊是革命的隊伍,男女之間的婚配除了自覺自願,還必須符合蘇維埃的法令。

“這倒不是問題。”董重裏寬容地說,“到目前為止九楓還沒有同誰結婚,他娶絲絲並不違反一夫一妻的法令。”

“話可以這樣說,到時候阿彩若是鬧將起來,你可得為九楓做主。”杭天甲還是有些遲疑。

董重裏說:“這種事誰做主也沒用,關鍵在九楓。”

段三國一本正經地插嘴:“依我看,莫說九楓隻娶一個絲絲,就是有十個百個絲絲給他做妻子,阿彩也鬧不出大的花樣,到頭來該怎麼樣,還得怎麼樣。”

杭天甲說:“你是神機妙算的諸葛亮?”

段三國說:“不是說革命者覺悟高嗎?阿彩本來就是一個心氣不低的女人,不會同我家絲絲一般見識。”

杭天甲仍舊不放心,堅持說等傅朗西回來再作商量。段三國很想問清楚阿彩去哪裏了,還有傅朗西和麥香。要說的話三番五次在舌尖上打滾,最終還是不敢開口。

“莫找托詞了,你是想等阿彩回來。杭家向來不養唯唯諾諾的人。”董重裏當麵將話說破,“你不拿主意,我就替你拿了。阿彩同九楓在一起這麼多年,肚子裏連水泡都沒起一個。馬鷂子在天門口過得那樣安逸,還想著要個傳宗接代的種。你也應該利用這天賜良機,盡快讓九楓和絲絲一起享受魚水之歡。也好不負段鎮長數日奔波,專程送達的美意。”

杭天甲冷不防地說:“你哩,你為什麼不考慮這些事?”

董重裏怔了怔:“我對女人沒興趣。”

杭天甲毫不客氣:“所以你才熱心撮合男女之事。”

“你錯了,我是不想看到九楓同阿彩攪在一起!”董重裏突然正色起來。頓了頓,他又補上一句,“隻要他們倆在一起,誰也沒有好日子過。”

“也好,杭九楓若能早點生出一根血脈來,往後再與馬鷂子他們拚死活時,我這心裏也會踏實一些。”杭天甲歎了一聲。

董重裏略微沉重地說:“那就不要猶豫了!”

杭天甲點了點頭。不一會兒,絲絲和杭九楓就被人叫到麵前。董重裏十分愛惜寂靜的夜晚,一句話不多說,開口就叫杭九楓上去拉一拉絲絲的手。杭九楓往橫裏猛跨一步,搶著抓起絲絲的手狠狠拉了一把。說不清杭九楓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氣,低頭坐著的絲絲,順勢一躥,滿滿地撞進杭九楓懷裏。“天地作證,董某為媒,絲絲和杭九楓就此結為夫妻,今生今世,白頭偕老。來生來世,我就不管了。”董重裏多說了一句笑話,將一張蓋著蘇維埃大印的結婚證書塞到絲絲手裏,然後一揮手,讓杭九楓帶著絲絲去那當地人用來烤煙葉的屋裏,閂上門做他們想做的任何事情。

杭九楓遲疑著獨自往外走。董重裏吼了一句:“莫一個人走,牽著絲絲的手!”

燈花應聲閃了一下,像鞭炮一樣響了幾聲。

絲絲小聲說:“莫怪九楓,我會走夜路。”

說歸說,杭九楓還是牽著絲絲的指尖消失在黑暗中。

“還沒睡到一個枕頭上,就開始心疼男人!”董重裏嘟噥一聲,三個男人突然變得無話可說。

不遠處,一扇不太厚實的門吱吱響了幾聲,稍停片刻,同樣的吱吱聲又響了起來,隨後是檀木門閂清脆的合擊聲。黑黝黝的窗戶上方掛著幾顆星,時強時弱的林濤夾雜著流水聲不時從頭頂掠過。不太遠的地方,一群烏鴉將黑夜叫得越來越深。天門口的鳥獸喝水屙尿,向西流入長江,這一帶的鳥獸喝水屙尿,向東流入淮河。此外習性上並無不同,都是一個種生出來的,隻要是烏鴉就喜歡夜裏成群結隊地沿著河流飛上飛下。

“外麵的動靜好大呀!”段三國正在自言自語,杭天甲突然說了一句:“也不曉得兩個小東西在屋裏鬧成什麼樣了,我們去看看吧!”

段三國接著他的話說:“我家絲絲還沒開化,萬一有事,是得有長輩在門外說些暗語給她聽。”

二人站起來,一齊往外走。留下董重裏坐在原地沒動。

出門不遠,就是一個山嘴。人還沒有完全拐過去,月光裏的一片水色已經隨風撲來。秋天還沒到,當地人用來烤煙葉的屋子冷冷清清地獨立在山嘴上。杭九楓還在屋裏同絲絲說話,內容卻聽不清。星光裏的燕子河有些窄,從這裏出發到天門口,也就一百三十裏左右,隻要多吃兩碗飯,一天一夜晚就能跑到。段三國的後背被冷風吹得涼颼颼的,額頭上卻在冒汗。好在杭九楓說了一句:“我們睡吧!”大家的心思和眼睛都盯著那黑洞洞的窗口。一陣肉做的胳膊和身子擠在一起的聲音傳出來,緊接著是雜亂無章的木板響。屋裏的情形進展很快,不等杭天甲著急,絲絲突然尖銳地叫了起來。

段三國高興起來:“小東西們做成夫妻了!”

杭天甲也很高興:“隻要續上杭家香火,我就要謝你!”

段三國說了一句實話:“哪天你們得勢,莫殺我就行!”

正在這時,杭九楓大叫一聲。屋裏的動靜隨之消失了。

見段三國和杭天甲這麼快就回家了,董重裏有些詫異:“這麼快?”

段三國笑了笑:“頭一回嘛,男人都是這樣!就像吃好的喝好的,第一口都是解饞,嚐味道是後來的事!”

見董重裏有沉默的意思,段三國繼續往下說:“小兩口在屋裏鬧喜事,我們也得說說話。按照我的想法,董先生說書說得那樣好,就是將天門口所有的女人都拉到自己床上去,男人們也不會恨你。我想不通,若說天門口的女人沒有你看得上眼的,這麼多年,你又沒有再去第二個地方。有這樣的好手藝,沒有好女人是留不住的。你給我說說,你心裏到底中意的是哪一個!隻要馬鷂子不剁我的腳,下次再來時,我一定要拉上她來見你。”

董重裏說出來的話裏有些傷感:“這事用不著你操心,如果我對女人有興趣,我早就喪失了革命理想!”

段三國對自己堅信不疑:“不可能!天生一個男人,總有女人能讓他動心。”

烤煙葉的屋子裏又有動靜了。段三國和杭天甲免不了又要跑過去聽。

杭九楓說:“絲絲,你要早些為杭家生出一個男人來!”

絲絲說:“你放心,去年落雪,你在街上練武功時,我就想過要給你生個兒子!”

“這孩子!”段三國和杭天甲都被感動了。

絲絲和杭九楓也被自己的話激活了。夜幕下,兩個男女重複著剛剛有過的交歡,所有的表現都是肉肉的,既實在又空曠,讓人的心一會兒緊成一坨石頭,一會兒又舒展成一片雲天。屋外的兩個人沒有跟隨這沒完沒了的歡娛進程,他們再次回到董重裏身邊。段三國先說該睡覺了。

董重裏終於開口問起楊桃。聽段三國說楊桃還在雪家當丫鬟,董重裏不驚不乍地表示,他還以為楊桃會趁機離開,不當丫鬟,不做下人了。

這時候,有人過來報告,阿彩回來了。

一會兒,阿彩真的過來了。董重裏同她單獨說了一陣話後,才讓她過來見段三國。

阿彩說:“都當鎮長了,你還敢來見我們!”

段三國搖著頭:“我沒做別的事,隻想替女兒找個婆家!”

阿彩陰森地說:“前幾天我們在別的地方駐紮時,抓到一個借口找人的奸細。所不同的是,那家夥不是借口給女兒找婆家,而是聲稱女兒被幾個帶槍的人拐走了。後來傅政委將奸細判了死刑,我想試試自己的膽量,主動將行刑的事擔當起來。你信不信?我在十步之外一槍就將奸細的頭打成了一團粉。”

段三國嚇出一身冷汗,他哆嗦著說起麥香:“馬鷂子有規定,有人參加了獨立大隊或者有人被自衛隊和反水的富人處死的人家,一概不許離開天門口半步。我給麥香開路條,那種危險簡直就是用自己的頭,替她當擋箭牌。”

還是阿彩在說話:“段三國,你不要怕,你的用意董先生都對我說了。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呀!麥香來的那一天,傅政委不在,麥香不得不將自己與傅政委早就做了露水夫妻的事說出來。那時我就對九楓說過:女人既然心甘情願地與男人睡到一起,哪有再害這個男人的道理!既然你自願將女兒送給獨立大隊的人,當然就不是獨立大隊的敵人了。還有,也許我得謝謝你,九楓娶了你女兒,我就可以自由戀愛了。我不會同你女兒爭風吃醋。我心裏還有一個夢想,說不定哪天又有一個像雪茄一樣的男人跑來找我。”

杭天甲耐心地等阿彩將話說完:“你若是不說這麼多,我也就不說了。既然你說了很多,我就不得不說一點。九楓娶絲絲是經過我同意的。我是杭家當家的人,隻能想一些實在的事情。所以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決定,莫再像在雪家最後的時刻,鬧得天翻地覆,家破人亡。”

阿彩說:“我說過不會發生任何事情。退一步說,絲絲這樣做其實是替我解除痛苦。”

看得出來,阿彩真的沒有生氣。

段三國十分奇怪,雖然他早就判斷阿彩既不會鬧得魚死網破,也不會做什麼狗急跳牆的事,但她如此不動聲色讓他實在難以理解。少了許多自信的段三國心存憂慮地過了一夜,好不容易等到絲絲與阿彩見麵的那一刻。

出於隱蔽的需要,太陽出來後,除了哨兵,大家都在幾間屋子裏無聲無息地躲著。初為人婦的絲絲見到別人免不了臉色羞紅,阿彩伸手從杭九楓身後拉過她,反複勸她寬心地跟著獨立大隊住上一陣,等滿了月再回天門口。阿彩不知從哪裏弄來幾隻當歸煮雞蛋,非要絲絲吃了。杭九楓太英武了,當年自己被他開苞時,血流得就像來月經。絲絲身材嬌小,迎合杭九楓時吃的虧會更大,不用當歸補補身子,這新婚的頭三天可是太吃虧了。

久不言語的絲絲突然開口說:“我不怕吃虧,我喜歡吃九楓的虧,越吃虧心裏越高興。”

阿彩正在笑個不停,董重裏從裏屋躥出來,用手指著她們,極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樣子,不許大聲喧嘩。阿彩臉上的笑意一時收拾不完,段三國終於從她那投向董重裏的目光中看出,阿彩心裏的確還有更美好的理想。

“我這樣子還算像話吧?”

“光像話沒用,還不如成立一個戀愛研究會。”

“好哇,我今日就請你來當會長。”

“不行。你和麥香,正好一個當正職,一個當副職。”存心搶白阿彩的董重裏,竟然一改初衷開起玩笑來。

“名字很悅耳,就怕有人懷疑與國民**的三青團有瓜葛。”

董重裏心裏一驚,他沒想到段三國會說出這種話來。

三七

綠茵茵的稻田裏冒出一片粉白,秧苗全都吐穗了。

絲絲和線線的身子說不來紅就不來紅。天氣太熱,大家都穿著最少的衣服,姐妹倆快速膨脹的**很快就鼓得人人都能明白是怎麼回事。從縣城請來的張郎中,看過線線的脈相,開口就要兩塊銀元的喜錢。張郎中將話說死了,如果線線生下的不是兒子,願意以一賠十,還回來二十塊銀元。喜不自禁的馬鷂子要張郎中繼續說說,絲絲肚子裏的人,長大後,是繡花還是扛槍。張郎中沒有替絲絲把脈,僅憑麵相就斷定,到過年時,杭家祖牌前就會多出一個磕頭的男人。段三國擔心馬鷂子變臉,扯著他將說了多遍的話重新掛上嘴邊:絲絲落到這個地步全是天意,誰能料到跑那麼遠的路去找婆家,還會碰上杭家人。從打長毛軍開始,杭家就好行蠻,抖起狠來,一般的人都沒辦法。馬鷂子毫不生氣,笑嘻嘻地說,早曉得絲絲也會生兒子,不如將她姐妹倆一齊娶了。馬鷂子還說,這時候最要緊的是積德積善,莫說沒有長成人形的一泡胎氣,就是往絲絲肚子裏下種子的杭九楓撞到槍口上,他也不會要杭九楓的命。

“線線臨盆之前,哪怕杭九楓變成螞蟻鑽到腳板底下,我也不會踩死它!”

馬鷂子大度地帶著彩禮和喜帖上門來送的日子。他要大張旗鼓地將線線娶過去。

西河裏接連發了幾場大水,連接兩岸的獨木橋的橋板拆下來後,一直堆在河岸上,沒有機會再搭上去。喜歡趕大水的簰公佬們撐著簰剛在下遊露頭,天門口就騷動起來。那些等著接貨和發貨的人家,或是主人叫夥計,或是夥計叫主人,三五成群地往河灘上跑。跑在最前麵的是簰公佬家的孩子,也不管正在河中心使勁撐簰的人聽見沒有,一個個昂著頭大聲叫著:“父!父!父喂——”逆水行舟,將餓癟了的肚子掙紮成孕婦模樣的簰公佬也興奮起來,腳一沾地便大聲嚷嚷,老天爺總愛照著女人的習慣落雨,有男人的日子天天發大水,沒男人的日子***得冒青煙。簰公佬將箍著鐵釺頭的竹竿深深地插入沙灘,跑得快的孩子搶先從簰上拖下纜繩,係在竹竿上,然後光著屁股跳進水裏,與簰公佬們一道用力,直到將半隻簰擱到沙灘上。等在岸上的貨主迎上去,簡單地問了一句:“運到了?”簰公佬們也簡單地回應:“運到了!”有貨的人開始埋頭挑貨。不挑貨的人見縫插針,同忙得亂轉的簰公佬搭話,請他們下水時將自己家的貨物帶出去。簰公佬不得不一再聲明,這一陣河裏的水太大,除了不怕水的皮油,別的貨物不好運,隻能等下一趟。說話時,孩子們越來越多。簰公佬開始從口袋裏往外掏坨兒糖,自己家的孩子每人給兩顆,別人家的孩子兩人給一顆。拿到坨兒糖的孩子迅速跑到一旁,從靠水的沙子裏扒出一隻指甲般的沙蚌,用那鋒利的蚌殼將坨兒糖一切兩半。不時有孩子因為切下來的兩半大小不一發生爭鬥,簰公佬便遠遠地吆喝,讓得了小塊坨兒糖的孩子,將大塊坨兒糖先嗍幾口。如果還要鬧,離得最近的大人就會上前幹涉,將大小不一的坨兒糖拿回來,合在掌心裏搖幾下,再分開捏著,讓孩子們自行選左或選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