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1 / 2)

看麥娘 作者:池莉

《看麥娘》 作者:池莉

正文 一

今天是6月21號。昨天入夜,我就開始輾轉反側。淩晨四點,我口渴難耐,起床喝水,借著晨曦的光亮,在掛曆上的今天,用紅筆做了一個記號。三個月了,我女兒容容失蹤整整三個月了。明暗交織的黎明之色,比白天暗許多,又比夜晚亮許多,人的意識,比白天朦朧許多,又比夜晚清醒許多。我清楚地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容容的失蹤,到昨天,還隻是說是兩個多月,而今天,就是整三個月了!

6月21號,每年都有這一天,不是嗎?五年前有這一天,十年前有這一天,二十年前有這一天,百年前也有這一天。我不知道別的人是否記憶特殊的日期?是否會在某些特殊的日子裏心神不寧?是否會坐立不安,非得要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總之我是。

今天是6月21號。昨天入夜,我就開始輾轉反側。淩晨四點,我口渴難耐,起床喝水,借著晨曦的光亮,在掛曆上的今天,用紅筆做了一個記號。三個月了,我女兒容容失蹤整整三個月了。明暗交織的黎明之色,比白天暗許多,又比夜晚亮許多;人的意識,比白天朦朧許多,又比夜晚清醒許多。我清楚地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容容的失蹤,到昨天,還隻是說是兩個多月,而今天,就是整三個月了!掛曆下麵是一個酒櫃,酒櫃的台麵上,全部是照片。容容在照片裏歡笑,她是現在流行的那種最上鏡的姑娘,排骨胸,鷺鷥腿,巴掌臉,大嘴巴,一笑就露出百分之八十的牙齒,顆顆都光彩奪目,真是朝霞滿天啊。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二十歲,在北京工作,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音訊了,想想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呢?客廳的一切,在單純又深遠的黎明之色裏活動起來:電視機自動打開,屏幕上顯示出來的正是容容。她在狂奔和呼救,從老遠的地方往我的所在之處奔跑,緊緊追捕著棄容的是濃煙,是那種鋪天蓋地的濃煙,鉛灰色,翻滾著,一朵裏麵又膨脹出無數朵,簡直就像一隻旺盛裂變的多頭動物。我知道,我必須去救我的容容。否則,這些年輕的照片就有可能變成她的遺像,滿天朝霞將會永遠凝固在我的天空;櫃子裏保存的小小的奶杯,鉛筆盒,牆上掛的布娃娃和枕頭旁邊的絨毛玩具,將都會變成遺物,從此令人不忍目睹。生活就是這樣,歡樂變成痛苦,經常就發生在轉瞬之間。在我這個年紀,對於生活的不可知性,已經有所領教了。我實在是不敢大意了。

我下意識地伸手關掉電視,結果卻是打開了電視。電視機突然發出嘈雜的聲音,於世傑被吵醒了。他被嚇得從床上坐了起來,伸長脖子搜尋我,說:“你在幹什麼?”

我翻騰如大海般的心緒,怎麼麵對一個從熟睡中驚醒的人?我從哪兒說起,於世傑才不至於覺得突兀?結果我說:“今天是6月21號,你知道,這個日子對於我,很不吉利的……”

於世傑說:“拜托了!請你睡覺,好不好?”

我說:“容容失蹤整三個月了。”

“容容沒有失蹤!容容是沒有與我們聯係!”於世傑強調說,他閉上眼睛,極其受不了地倒在枕頭上,說:“拜托了!拜托了!現在睡覺,一切都天亮了再說!好不好?”

天還沒有亮,就一定得睡覺。於世傑理直氣壯。我隻好上床,可是我再也無法入睡。於世傑一直斷然否定“失蹤”的說法,他認為我誇張。他認為現在的女孩子,在北京闖天下,一段時間不與家裏聯絡,並不是什麼特別奇怪的事情。“何況,”於世傑專門捅我的心窩子,說,“容容名叫鄭容容,不叫於容容,上官瑞芳不急,鄭建勳也不急,你急什麼?”

我說:“於世傑,你能夠說容容不是我的女兒?”

於世傑說:“是養女!”

我說:“養女不是女兒?”

於世傑說:“養女不是親生女兒。”

我說:“不是親生女兒就不是女兒?” ◢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於世傑說:“是養女!”

我說不過於世傑。無論什麼事情,由他一說,都理直氣壯。多年前,在我們確定了婚姻關係之後,於世傑就開始打斷我的話題。當我試圖表達自己某些感覺的時候,於世傑就扭轉話題方向,講出許多道理來。比如像這種“一切都天亮了再說”,“養女不是親生女兒”之類的,你無法反駁他,因為晚上就是應該睡覺的,因為養女當然就不是親生女兒。我的感覺他不聽,他不給我表達自己感覺的機會,因為感覺的表達聽起來總是有一點雲裏霧裏,需要緩緩展開,聽者需要非常的敏[gǎn]和一定的耐心。於世傑不聽。於世傑經常諄諄教導我,要我做一個大大方方的女人。於世傑的話沒錯。可我覺得自己不正是一個大大方方的女人嗎?我們的關係就這樣慢慢定型了。在後來漫長的日常生活裏,隻要我聽憑感覺說一些觀點和做一些事情,於世傑準定要把問題接過去,然後立刻一二三四五地分析,某個問題就會像屠戶手下的豬,被吊在梁上,肉是肉,脊骨是脊骨,下水是下水,一切都條分縷析,清清楚楚。而我的感覺和動機早被瓦解了。我結結巴巴什麼都說不出來了。除了專屬於我自己的藥品製劑專業,其他方麵的問題,我都說不出所以然來。開會的時候,我聽大家發言,我覺得誰都比我說得好。當然我會有話要說,我會被觸動,會忽然地眼前一亮,我很想用語言把它們表達出來,可是,往往就在我尋找恰當的語言,組織語言順序的時候,說話的環境已經消失。話題轉移了。散會了。爭論起來了。領導講話了。於世傑打電話去了或者看足球去了。我頓時陷入茫然。我要說的話有如受驚的鳥群,一哄而散。我隻有木然地順從環境的支配,沒有個人意誌地做一些看起來正常的,實際上是違心的舉動。正如現在,我是想說什麼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