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幼兒園還很少,我三四歲時,上了永光寺幼兒園,這是北平南城相當不錯的幼兒園。在幼兒園中記得最清楚的有兩件事,一是吳佩孚大帥(北平人簡稱為『吳大帥』)有個孫輩的小孩與我同班;另一件事是分發美國援華食品及衣物。
少年舊事憶城南
也許人老了都愛憶舊,我也不例外。一個夜晚與我太太在街上散步,看到燈光相映的店鋪和熙來攘往的人群,不禁想起小時候在大柵欄、觀音寺購物和遊玩的情景。現在我居住在東三環外城鄉結合部,其熱鬧繁華程度足以與20世紀40年代北平購物中心相比,可見北京變化之大。從少及壯,我都住在北京城南,對城南有著一份特殊情感。
所謂“北京城南”,從地理上說是指“前三門”以南,可是從文化上說,多指宣武門之南,也即通常說的宣南,因為清代以來,這裏多居住漢族的文人士大夫,遺傳到民初仍未有多大改變。林海音先生的《城南舊事》所寫的“城南”也是指椿樹胡同、西草廠一帶。我小時候的居所比林先生所寫的還靠北一些,地名叫西西河沿。所謂“河沿”是指“前三門”南麵的護城河(現在的一號地鐵線),本來前門以西的河沿都叫西河沿,民初開通了和平門,打通了南新華街,那麼南新華街以西的“西河沿”就叫“西西河沿”了。
西西河沿舊事
1942年我生在和平門大街以西的西西河沿160號,那是我們租的一個小四合院,北屋三間半,南屋三間,半間門道,東西屋各兩間,有個十四五平米的院子,這是北京典型的微型四合院。
1.後街的日本人
我生在日本占領北平時期,而且後街(也稱後河沿)住的都是日本人,但不是占領軍,而是一些小商人、小職員之類。後河沿的房子顯然比西河沿的差,一律極小的院子,大約五六間房,低矮潮濕。有些人是在“七七事變”之前就在這裏住了,多是朝出晚歸,很少與中國人來往。唯有雙方的孩子有點交往,但多是打架。中國小孩多,往往占上風,但日本孩子吃了虧好像很少向家長哭訴,也不見日本大人拉著他們孩子來找中國家長的;偶爾中國小孩被日本小孩打了,中國家長也不敢找日本家長說理,這使得中國人很憤懣。
雖然日本投降時我才三歲,但對日本占領還是留下些恐怖印象的。自生下來就有一種怪病,年年(主要是1943—1945)一到夏秋之際就瀉肚,這是“虎列拉”(霍亂)的典型症狀。而日本鬼子是“談‘虎’色變”,搞了一個“活埋‘虎列拉’”的政策,這使父母一直惴惴不安,唯恐大禍臨頭,害怕我的病被日本人知道了,為此不敢讓我出門,好容易等到日本投降了,病也好了。日本統治的後幾年裏,太平洋戰爭越打越糟,許多物質被日本人征用,北平缺吃少喝,山西老家寄來點兒大棗、葡萄,一進北平火車站(站在前門),日本人就打“六六六”消毒,噴得全白了,弄得誰也不敢吃了,隻好扔掉。另一件震動北平的大事是“逮麻子”,有位中國“地工”人員暗殺了日本一個軍政大員,傳說這個“地工”是個“麻子”,於是北平的“麻子”倒黴了,都不敢上街,弄得人人自危,恐怖陰雲籠罩全城。
西西河沿一帶居民最反感的是後街日本人的生活習慣。上麵說過後街日本人住的院子極狹小,日本男人特別愛洗身子,不論冬夏他們脫得赤條條的,隻用一根布條子兜襠,在街上大洗特洗,這讓中國人很不習慣,甚至是痛心疾首。街坊聚在一起就愛罵日本人“洗澡”這件事。“日本人真不是個東西,光天化日,竟敢赤身露體!”“誰家沒有大姑娘小媳婦,真是禽獸!”所以中國人很少走後街,即使從街口過,也是目不斜視。
1945年抗戰勝利,後街的日本人悄無聲息地搬走了,前街的居民去了一塊心病。日本人走了,我們家也起了點變化,買了164號院,成了有房一族。這房子的原主人是東北人,姓司,夫婦兩人帶著一個小姑娘過活,是日本翻譯官,似乎沒有什麼劣跡,隻是日本人走了,他失業了,要回老家,住房出售。那時北京房子便宜得讓今人難以想象(近百年來北京房價六起六落),164號是個三合院,北屋三間半,東、西屋各兩間,沒有南屋,但院子大,約有二十多平米,北房與東、西房之間各有夾道,可蓋小房。就這樣一個院子售價僅為一百匹本色粗白布(最便宜的布)。當時一匹為十丈,按現在價格也就是二三百元,那麼,一百匹合現在的兩三萬元。買了這個小院後,粗裝修(主要是把室內地麵改為水泥地,紙窗戶改為玻璃窗,牆壁用可賽銀粉刷)花了20匹布。給我留的印象最深的是司家即將搬走時,給我們留下一副網球拍子,這是我小時唯一的、帶有點洋氣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