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部們見書記氣走呆愣一會兒,靈醒過來又趕忙跟上去陪了。
剩下金鬥慌了半晌神兒,又把心定了。種籽解決了,金鬥便一路嚷著進了村,喊:金同福龍,後晌就不到樹上去了!
喊罷返身往塬上去,一到村口,就見公社二位主任帶著幾個手下人呼呼地下來,金鬥見光景知道不妙,左尋右找無處躲藏,一頭拱到碾盤下貓了。
公社的人一路過來,進村喊金鬥,沒人應,便拍打金同福龍兩家的門。
金同福龍迷迷糊糊出來,身子還打晃晃。張主任一揚手:帶公社去!幾個人撲上去就拉扯,福龍媽還有金同婆娘便嚷為啥要帶人走。
破壞生產自救。去公社說清白!劉副主任說。
他哪裏破壞生產了啊?福龍媽一屁股坐地上,拍腿捶胸大嚎。
拿著上級救濟糧出去耍女人,還沒有破壞?不羅嗦,帶走!張主任又喝一聲,金同福龍便跟公社的人拉扯開了。
金鬥在碾盤下一聽要帶金同福龍走蹲不住了,又一頭拱出來,護著金同福龍:不能帶走呀,都是好人!說完又打拱又作揖。
張劉二主任一見金鬥冒了出來,逼上前陰陽怪氣說開了。
李金鬥你今天在領導麵前表現得不錯啊!張主任先來—句。
罷咧罷咧,咱沒文化,說不好!金鬥點頭哈腰忙賠笑臉。
你說,公社發的救濟糧哪去了?劉副主任跟上句。金鬥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分了糧比你拿出去胡整,還喊冤枉!
金鬥立時就明白過來,在書記麵前說了那麼幾句,把這幾個招惹沒有好事。
破壞生產自救,隨意吊打群眾,三個人都帶著走。捆了走!張主任一聲令下。
一夥人上去,把金鬥金同和福龍捆了。幾個婆娘哭叫著拉著不鬆手。村裏人圍上來,敢怒不敢言。
福龍知道躲不過,便對媽說:你不攔哩,我身上皮肉麻著哩,再掛一晌也不打緊。
金鬥三人被操著往塬上走。
走到村口,金鬥見村裏人跟著,吼一聲:跟著看球哩,趕緊下地做活!
公社的人後麵搡了金鬥一把,金鬥猛然想起什麼,便把腳跳了起來大呼大喊:都下地都下地!說話苞穀種就來咧,趕緊把秋苗補齊了,不敢耽誤功夫,我回來還沒把苞穀種上,我可要日他個先人祖宗喲!
押他的人把粗繩頭掄來,當腰給了金鬥一下。金鬥嗷地叫喚了一聲,換了笑臉,說:鄉黨不忙打,我工作還沒交待完哩……
西府山中
晨起,西府山中下了霧。鄉人不叫霧,而說是山裏掛了雲絮子。
薄雲輕靄依繞著西府山中的嶺坡梁峁緩緩遊走。任由著清風撕撕扯扯,拉拉拽拽。濃淡不定,散聚無常。嶺尖讓雲絮子嚴嚴遮住,看上去隻剩下一溜溜的齊頭山腰間霧氣稀薄,隱隱現出林木翠色,像誰不經意在一塊白布上甩了些點點片片的殘墨。
溝裏沿著溪盡是麻柳林子,這會兒甚也看不真,隻聽著白朦朦之中有嘩嘩水聲。
這是一個六月天,這是由隴東六盤山脈甩到這邊來的一道山夾夾,人稱西府。
好大好圓的月頭早就出來了。可這會兒卻正夾在東梁那邊的山豁豁裏。雲絮子掩住了往般通紅的光亮,影綽朦朧,像是一張沒牙老嘴裏咬著的一塊桔餅。
海成往山上跑,死活不顧地跑。刺棵子拉扯著褲腳,跌跌撞撞。一蠻子跑上山頂,人也沒了一絲兒氣力,軟塌塌地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狗一樣直喘粗氣。
喘息方定看看身上,這才看見褲腿讓刺棵棵撕成了縷縷。山鞋跑豁了口,兒個腳趾頭沒有不淌血的。海成這會兒才覺著了疼。
歇幾門氣,從腳趾頭往外拔刺刺,疼得嘴吸溜兒。眼睛卻不離盤延在山間的小道。小道繞山,像是誰撒在井台上的一盤粗井繩。
各村攬羊攬牛的都出了坡。雲絮子掩著,看不見人和牛羊的影影,卻聽得真時時兒傳過的羊鞭響和吆牛的呼哨,攬工的漢子在唱:
心想著一十三省走走,舍不下心尖上的肉肉。
麻葉兒昨天晌午叫海成往溝裏去等她。海成心裏突突。一溜兒鑽進麻柳林子,心慌得一身虛汗。不知道麻葉兒叫他做甚。不管做甚,我海成這搭兒一定要把好事情辦了。
麻葉兒來了,海成一見就沒了底氣。麻葉兒像是剛哭過,眼窩紅紅的,咬著嘴唇兒,好半晌不開口。
海成問麻葉兒,叫我有事呀?
麻葉兒點頭。說海成哥,我明兒就走呀。
海成沒省過神兒。木訥地說你走甚,往鎮上耍呀?
麻葉兒哇地一下就哭出了聲,說,海成哥,我明兒一早就去青石堡子了。
海成一下就靈醒過來。隻覺有人把手伸進他的胸腔子裏,抓住他那個心尖狠狠掏了把。
海成支支吾吾,說我咋沒聽到一絲兒信哩?
麻葉兒也不知說甚,嚶嚶地哭。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說我也是前晚上我媽才告訴的,說青石堡要來接人。
倆人都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