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無垠的大海，湛藍湛藍的，腳踩在起伏的波浪上，如同柔軟綢緞纏繞在身，方怡愜意痛快極了，一邊奮力遊劃，一邊朝後嗲笑高呼道：“嘻嘻，爸爸，你又輸了，又輸了！……”
爸爸甩了甩額前的濕發，奮臂擊波道：“誰說的，我來了。”說著，逐浪而追。
方怡笑了，也展臂欲劃，無奈，兩手象被濃膠粘住，如何費力掙脫也舒展不開雙臂。
“爸爸！”她扭過頭向身後的父親求援時，可他已不知去向。煙霧浩淼的大海中，唯剩下她孤獨一人。
她惶惑恐駭極了。
“爸爸，你在哪？”
然而，她的嗓子似乎也被那濃膠般的海水嗆塞住，喑啞無聲。
湛藍的海水不見了，柔綢軟緞般的水頃刻間變成了稠如粥、濃似血的膠，粘住腳，縛住手，身子如稱砣般地直往下墜。
她窒息地慘叫道：“啊，啊……”
“小怡，醒醒，小怡，醒醒，你怎麼啦？”是母親在搖晃她的肩膀。
啊，又是一個惡夢！
睜開惺忪的睡眼，她看到睡相極不老實的妹妹，不僅手臂壓在她的胸前，雙腿也蜷曲得象隻大彎蝦似地擱置在她的大腿上。
她用力推出，酣睡的妹妹翻了個身，呢喃了兩句，又沉沉睡去。
方怡麻木酸痛的身上頓然輕鬆不少，然而，那銘心刻骨的悲痛之情卻襲遍全身。
爸爸！她又夢見了溺水而死的爸爸了。
她忍著悲痛，回避母親那探詢的目光，裝著一副瞌睡不醒的樣子翻過身。
她害怕看到母親那憔悴悲愴的麵容，僅僅十天，母親就蒼老了十歲。孩子失父，妻子喪夫，這人間最慘痛災禍，就這樣毫不留情地降至在這個溫馨甜蜜的家庭裏。
“唉！睡吧！”母親拉熄了燈，掀開薄被，在她腳邊睡下了。
回味剛才那夢境，方怡已無法再入睡了。
十天了，她幾乎夜夜都夢見爸爸，也夢見這曾吞噬爸爸生命的海。
一切來得是如此突兀而殘酷。
那天，也同往常一樣，她和弟妹做完作業，換好泳裝，等待下班的爸爸帶他們一塊去海邊遊泳。
爸爸回來了，臉色有些蒼白：“小瑩，小洪，爸爸今天有點不舒服，改天再去好嗎？”
“不嘛，我今天就想去嘛！”方瑩嘟著小嘴撒嬌道。
爸爸笑著揉揉她的頭，讓步道：“行，去就去吧！”
在方怡的記憶裏，爸爸從沒拒絕過孩子的一點請求，用媽媽的話來說是：“孩子要拿你的頭當球踢，你也會雙手捧上的。”
媽媽的戲言果然驗真了，死神，正惡狠狠地張開血盆大口等待著他。
然而，全家人都忽略了他那句話：“今天有點不舒服。”
誰又能預料得到呢？原本他是那樣高大健壯，連傷風感冒都很少有的人，怎麼會在海中突然心肌梗塞，溺水而死？
爸爸……
她至死都不會忘記那個慘痛的一刻：爸爸被蒙上白床單推出急救室，醫生懊喪地對心焦如焚的母親一攤手道：“晚啦！要是早送來半小時就好了……”
母親話沒聽完，就暈厥在父親的手推車旁。她和弟妹則撕心裂肺地嚎哭著，搖晃著，要將父親從奈何橋上拉回，重返陽間。他們深知，父親是愛著他們的，怎會忍心甩下他們不管呢？
然而，雙目微闔，神態如熟睡般的父親，始終不曾睜開他那雙又黑又大的明眸。緊閉的雙唇也將那無限溫情愛意封鎖在僵硬死寂的心扉裏。
守靈那晚，她木然呆坐父親身旁，凝視著他那張漂亮安詳的遺容，突發異想：爸爸沒死，他隻是又一次惡作劇，嚇唬嚇唬我們玩的。
她怎能相信，半天前還身強力壯，愛說愛鬧的父親會撒手一去不複返？
然而，她的祈盼，她的希冀連同父親的遺體一同化為灰燼。
爸爸的的確確是走了。連同幸福、歡笑一起帶走了。隻剩下憂傷、悲戚的陰霾籠罩著這浸泡在淚水中的家。
父親、母親和孩子，是家庭穩固美滿的三角架。
父親去了。
家庭的三角架已空坍一邊。怎麼辦？誰來替代父親那個支撐點？
是我嗎？
方怡酸痛地心一悸，方才夢境中的欲展不開、欲掙不起的沉重下墜感又壓迫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