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七十歲的時候,我不知道我是否還會記得我十七歲時候的事情。
我十七歲的時候搞過很多的惡作劇。這一次,我把它搞到了我的一位朋友和外國人的身上。
不過,這一次說是惡作劇,但出於本心,我倒是真的想幫一幫這位朋友。事情是這樣的。
這一天,我為了一點小事和薑燕吵了一架,她發誓永遠不再理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薑燕,願意理我而我同時又願意理的人還真是不多見。因此,這一天我就頗為無所事事,悶悶地上街閑逛。這一逛就逛出事來了,我遇到了幾個外國人。
在大街上,這幾個外國人攔住了我,一個長滿絡腮胡子的家夥硬著舌頭衝我說:“偷人糖,偷人糖。”
我根本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白了他一眼,扭身就想走開。我一向不喜歡與外國人交談,一是因為我的英語課學得不大好,他們講的英語我聽不大懂,而我講的英語他們則更加聽不懂;二是因為我這人講話沒水平,我害怕我哪句話講得不對勁而有損國體,這一點愛國心我還是有的。因此,我從來見了外國人都躲著走。
但這個大胡子老外執著得很,他伸出一隻大毛手攔住了我,胡亂地比劃著,一個勁兒地嚷:“偷人糖!偷人糖!”
我差一點怒形於色,在中國還沒有人敢對我如此無理呢,這個老外倒來勁了,我粗聲說:“你說誰偷人糖!”
老外這才發覺我的情緒不對,但他不懂中國話,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他聳了聳肩,攤了攤手,苦了臉,仍然在說:“偷人糖?”
我噗的一聲被他給氣笑了,正想回他一句:“偷你的頭!”
就在這時,這家夥身後閃出了一位小姐。喲,這可真是一個外國美妞,金發碧眼,豐盈有度,那皮膚白得像沒有皺紋的牛奶,線條更是柔美流暢。外國人咱不好看出年齡,但從她清澈如水的眼睛來看,她的年歲比我大不了多少。我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
這個外國小妞微笑著用中國話對我說:“你好!”
我說:“我好。請問小姐有什麼吩咐?我能為你效勞嗎?”
這個外國妞並不能完全聽懂我的話,隻聽得半懂不懂。她點著頭,說:“吩咐?Yes,偷人糖,要去,買中國藥品,哪裏走?”
我一聽,嘿,還是“偷人糖”!但這一次我聽明白了,這幾個老外是要去同仁堂藥店買中藥,不認得路。
衝這美妞的麵子我得告訴他們,我說:“這兒離同仁堂不遠了,拐過那條街,再往左轉,走不遠上過街天橋,過了天橋往前,見大街往右轉,再走不遠就到了。”
這個美妞笑吟吟地聽著,聽完了之後卻一攤手,不好意思地說:“不知道。”
我又說了一遍,她還是攤手:“不知道!”
以我的經驗,大凡美妞都比較笨,古今中外莫不如是,這就不好辦了。於是我說:“要不你們打的吧,讓出租車把你們送到門口,也省得問路了。”
美妞聽懂了“打的”二字,一皺眉頭,說:“打的,Yes,司機先生講,這裏就是偷人糖。”
我明白了,他們就是打的來的,但那出租車司機涮了他們一把,把他們扔這兒就跑了。這裏雖然離同仁堂不是很遠,但路況複雜,老外們又怎麼能找得到呢?這司機也太壞了!這不是影響咱中國人的形象嗎?不過我馬上又覺得也不能特別怪那個司機,前麵是單行線,汽車沒法拐彎,要想開到同仁堂得繞很遠,要是我是那司機我也會這麼做。
我撓了撓頭,四下裏看了看,想為他們想一個辦法。忽然,我眼前一亮,說:“好辦了,你們不就是要買藥嗎?看,那裏就有個藥店,過去買就行了。”
可美妞把頭搖得似撥浪鼓:“No,No,No,隻要偷人糖,相信!別的,No!假貨!”
嘿,看來這中國的假貨假藥還真是厲害,連外國人都知道咱們這兒有人賣假貨假藥,而且這美妞竟然認為除了同仁堂,中國的藥店都不可信,這流毒可就危害太大了。我在此呼籲我們的上級領導和有關部門可得認真解決一下這猖獗的假貨假藥泛濫的問題!
我讓這美妞的撥浪鼓搖得臉上熱熱的,替咱們製假賣假的國人害臊!我沉吟了片刻,把頭一甩,說:“沒關係,既然你們相信我們的同仁堂,那好,我帶你們去,我給你們帶路!”
美妞聽懂了我說的“帶路”,高興得雀躍拍手——這可是中國少女的動作,但她緊接著又來了一個外國少女的動作,要跟我擁抱一下:“太好了,謝謝你!”
我趕緊閃身一躲,說:“別這麼激動,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想我是應該在她麵前表現一下我們國人應有的形象的。另外,能給這麼漂亮的外國小妞帶路也的確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這是我願意給他們帶路的另一半原因。
一路上,這美妞興奮地卷著大舌頭跟我不停地講話,我連蒙帶猜好容易弄清了她的來曆。她叫洛絲,來自美國,另外那三個人也是美國人,那個絡腮胡子是她的老爸,名叫大衛。另外還有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和一個好像年歲更大一些的老者,他們是結伴到中國來旅遊的。
我偷眼望一下絡腮胡子,覺得這樣凶猛的一個大胡子竟能生出洛絲這樣一個小美人,頗有點不可思議。
洛絲說她今年十六歲,在美國的中學讀高中二年級。聽到這裏,我打斷了她的話:“美國的學生已經放假了嗎?”
洛絲說她並沒有放假,她是請假來的,請了一個月的假跟她老爸來中國旅遊,這機會很難得,而她又特別喜歡中國。
我吃驚地問:“你們美國學生上了高二還可以請假旅遊?”
她說:“當然。這是我的自由。”
天哪,聽她說的!我不禁對美利堅合眾國悠然神往。
洛絲還說,她在美國有一個很好的中國同學,她們是好朋友,那同學不但教她學中文,還給她講了很多中國的事,所以她知道中國是一個古老神秘的國家,也是一個可愛的國家,所以她就愛上了中國。
我問她中文學得怎麼樣了,聽說外國人學中文尤其難。果然,洛絲先說她學會了講一些中國話,跟著又不好意思地說她沒學會寫中國字。“中國字太難寫啦!”她說。
不一會兒,我們就到了同仁堂。他們拿出一張紙,那上麵是中國字,寫的是一大堆中藥的名字。他們把紙遞給服務員,又比比劃劃地交待著要購買的數量。洛絲小聲地讓我幫他們看一看這些藥是不是貨真價實。這我可不內行,但我說:“你放心,我們中國的同仁堂是最守信譽的。”
從同仁堂出來,按說我們就該分手了,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但洛絲有點依依不舍,這一路上她已經把我當成最好的朋友了。她試探著問:“簫笠,我們要到商場,不熟悉,你願意一起去嗎?”
我立刻說:“願意。”
我當然願意,我心裏也正想著主意怎麼才能不跟她這麼快就分手呢。
洛絲高興地喊了兩句外國話,又對她老爸嘰裏咕嚕地說了兩句什麼,絡腮胡子點著頭笑了,表示同意女兒的什麼意見,接著又看了我一眼,然後又對洛絲說了一句中國話:“很帥!”
洛絲上來拉起了我的手,說:“走。”
我被這玉手一拉,感到渾身不自在,可是又覺得要是拒絕了又不太禮貌,於是就任她拉著。我想,這時候我要是撞上薑燕,非得把薑燕氣死——好多電影電視劇裏麵就是這樣演的,但現實中沒有這麼湊巧。我雖然十分盼望著撞上薑燕氣她一下,但薑燕始終沒有出現。
進了商場,他們隻對一些中國的工藝品小玩意兒感興趣,買了不少。洛絲說,那些都是回國後要送人的禮物。
上電梯時,洛絲把我的手拽過來攏在她的腰上,要我扶穩她。我慌忙看了絡腮胡子一眼,我害怕他一記老拳把我打下電梯。但這家夥渾不在意,毫無表示。
我們到樓上的休息廳喝咖啡,洛絲還是樂此不疲地跟我說這說那。她說到了中國的長城長江黃河——這些地方她都遊過了,還說到了敦煌莫高窟樂山大佛。她知道的東西還真不少,隻是我要費很大的勁去聽,才能把她的語法整理通順。
後來不知怎的,她開始讚歎中國的繪畫,她說那可是一門神奇的藝術,她那位在美國的中國同學就會這種藝術,隻用一隻墨筆和一張白紙就畫出各種美妙的圖畫,山山水水盡出其間,太神了。她搖著頭遺憾地說,剛才她在這商場裏看遍了,也沒有看到一幅中國畫,她本來是想買的,她老爸他們也想買,可惜沒有。
我剛想說要買畫還不容易,去畫店呀,我帶你們去。但我忽然間來了一個靈感,就對洛絲說:“對不起,我離開一小會兒,馬上就回來。”說完我就跑走了。
我跑到商場門口,找到一個公用電話給老塞打電話。
老塞是我的朋友,這家夥是個畫家,雖然隻比我大四五歲,但狂得很,自名老塞是表示崇拜法國塞尚之意。他住在畫家村,所謂畫家村就是城市邊緣的一片出租房,一群像老塞這樣沒有工作也沒有名分的自由繪畫者物以類聚地聚居在那裏,整天什麼也不管隻知道繪畫。他們賣畫為生,但一幅畫畫好之後賣不賣得出去隻有鬼知道。他們都窮得很,因為他們的畫賣得比廢紙還便宜,就這還沒有人買。但他們繪畫都十分刻苦努力,每個人都有著十分遠大的理想和夢想,每個人都渴望著自己有朝一日成為一名蜚聲中外的大畫家。他們生活得十分糟糕,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了下頓,還總因為沒有錢交房租而被房東趕來趕去,但他們還是畫畫畫,發著狠地畫。我就曾經有兩次去找老塞找不到,連喊三聲他卻從與他原來的房子隔著十幾家的房間裏探出了滿頭油彩的腦袋。原來是他交不起房租被原房東趕了出來,隻得轉而租了別的房子。就是這樣的一群人,他們簡直與我們的社會生活格格不入,但他們每個人都有著十分執著的精神追求。他們覺得自己是在從事著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業,有時候他們執著得讓你不得不肅然起敬。
比如老塞,他其實可以在廣告公司找到收入不菲的很體麵的工作,但他不屑於去做,他就願意這樣自由地糟糕地活著。老塞就是這麼個狂人,所以你知道,我跟老塞成為朋友也就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
我打電話給老塞。老塞一聽是我,就不客氣地說:“我還以為是畫商找我呢。你呀,有事沒有?沒事別耽誤我畫畫,我都三天沒吃飯了。”
我說:“我就不能當一回畫商?告訴你,我給你帶了運氣來了。”
我怕他掛斷電話,不敢賣關子,如實把我今天巧遇洛絲一行老外的事說了。他聽到一半時知道有人要買畫高興得要命,我在電話裏聽見他的呼吸都變粗了。但聽到後來,他就泄氣了,說:“機會難得卻不屬於我,我是專攻油畫的,從來不畫中國畫,可那老外隻買中國畫。我還以為我要走運了呢,誰知卻是空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