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著池壁,頭頂的士兵們正議論紛紛——原來,他們奉了他父親嚴命,正在搜尋她的屍體。那無數燒成焦炭的生命,都是她的陪葬品。他的父親,她也曾見過幾次,雖然聽說過他的酷忍寡恩,然而,他們兩人天懸地隔,他卻為何要燒了自己兒子的府邸,又對她趕盡殺絕?
懵懵懂懂間,湖水燒成三塗的烈焰,拷掠著她的肌膚。昏昏沉沉中,她仿佛被押入地獄,鬼卒們將一鍋又一鍋的沸油向她身上潑來,用燒紅的鋼針狠狠戳她的眼睛,她的皮肉盡被燒焦灼爛,在欲死不能的痛苦中,她在心中拚命呼喚著師父的名字。師父!我好痛,我好怕,你在哪裏?
不,她不能死,師傅回轉倘若瞧不到她,一定會瘋掉的。她咬緊牙關,在昏天黑地的劇痛裏,忍受著肌膚灼成黑色,忍受著肌膚寸寸割裂,眼前的火光慢慢黯淡,變成一片黑黝黝的沉寂。然而,麵頰掠過的風,為何仍舊帶著鐵水的炙燙,她伸手在眼前晃動,……原來,她的雙眼,已被烈火灼瞎了。
當所有的苦難毫無喘熄的壓來,她的神智,反而從瘋狂恐懼中慢慢清明。師父!她死死咬定一個信念,她要設法逃離,她要保護好自己,等著師父回來!為了那一刻的相見執手,她心甘情願,承受所有加諸身上的罪孽。至今她仍驚訝,她竟能如此鎮靜,拖著殘破的身子,躲避士兵的腳步聲,伺機爬出水麵,除下手上象征她身份的玉鐲,除下懷中揣著的鬱金香,摸索著放到一具屍體上。她拚了全身力氣,爬到他們嬉戲的山石洞裏,小心翼翼躲藏起來。在骨血似要爆開的劇痛中,她默默念著師父的名字,虔誠地如同吟誦佛祖的真言。
官兵們尋到她的屍體,眾人大聲歡呼,一塊石頭落地。跟著,大夥兒忙著處理後事,無休無止的搜索總算停了下來。老天眷顧,她終於尋個機會逃離出去。技藝全廢,身無分文,她變成瞎眼殘廢的醜八怪,整日昏昏沉沉,半夢半醒,蜷縮在乞丐窟中,因為無錢治病,她滿身膿瘡,散發著作嘔的惡臭氣息。
“這隻是一個噩夢!”無數個夜晚,她這樣安慰自己。當他出現時,噩夢就醒了。饑寒交迫餐風露宿,旁人的打罵淩(-)辱,她全然不顧,她隻是……等著他的到來。終於,她聽聞他歸來的消息,那刻,她高興的魂飛魄散,她終於可以見到他了?!
然而,她該如何接近他?她竭力洗淨麵容,梳理好發髻,拖著燒瘸的雙腿,在黑暗中摸索,一步一挪,終於爬到廢墟般的府邸外圍。那承載他倆無數美好回憶的地方,早被重重重兵把守,她不敢靠近,隻遠遠的假裝乞討,滿心期盼他的到來。她盤桓了多時,耳邊人聲嘈雜,得得的馬蹄聲響起,他的馬車就要駕臨了麼?
她理了理頭發衣襟,滿心歡喜地揚起頭準備相迎,卻撞上了車駕前巡視開路的衛士。未等她開口,他們一頓暴風驟雨的亂棍,打得她遍體鱗傷,動彈不得,他們如拖死狗一般,將她拖到了路邊,她伏在汙水裏喘熄,又急又氣,又覺委屈。她恨恨地想,她已經記住了那些施暴者的聲音,等會見過了他,她一定要他殺盡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為她報仇出氣。
就這樣胡思亂想,也不知等了多久,終於真實聽見他的車轍聲滾過。她拚盡全身的力氣沙啞嘶喊,可是,為何她喉嚨發出的聲音那麼輕微又陌生,連她自己都難以置信?她嚇得六神無主,恐懼如當日的熊熊烈焰壓頂而來,她徒勞的張開枯瘦肮髒的手臂,卻無力阻止滾滾的車輪漸行漸遠。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他就這樣,高貴如曇花,與她擦肩而過。
後來斷斷續續聽到路人議論,他驚聞噩耗的那刻,就昏厥了過去。她胸中憋悶欲死,他的小迭,就在這裏,等著他呀!他曾經嬌柔的小迭,拚命咬緊牙關支撐,曆經艱難險阻,九死一生,一直都不曾放棄,就為等著他的歸來!師父,你低下頭,看一看我呀!她守在他住所附近,無論侍衛如何驅逐辱罵,她仍舊鍥而不舍的等侯,她巴望著有一天,他懷著愁苦思念走出門來,目光留意到那個伏在牆角的乞丐,瞬間便認出她來,那就是他最心愛的小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