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守孝嗎,怎麼倒在此地見著了,莫不是忠厚要起複了?
正想著便見一五旬開外長身花白胡須的男子從人叢中過來與欽娘說話。
青娘仔細辨認,雖是多年未見,雖是模樣有了變化,可那不是孟忠厚又是誰?青娘忙轉了身,低了頭,裝作去看遠處樹枝上掛著的符。
過了好半晌,覺得忠厚一家人定是走遠了,青娘才轉回頭來再向那高階上望去。
此時高階上已空無一人。
青娘歎了口氣:若是那年與忠厚定親的是她,那是否如今站在高階上托兒帶女等著忠厚的便是她李青娘呢?若是她早知自己是這樣的結果,當初是否還會選擇這樣的日子?
想到此,青娘連連苦笑,人這一生,有太多不可知了,就像當初隻以為一生都是花好月圓的,誰能想到要過那夫妻分離的日子?青州屏居後本以為從此夫唱婦隨舉案齊眉的,誰又知道要忍受夫君章台問柳青樓尋花?便是此身倍受冷落倍感淒涼,以為此生也便這樣渡過,誰又知金人入侵國土淪喪?
覆巢之下無完卵,以前雖幽怨,卻還有平安日子可過,金人所到之所燒殺劫掠,卻是連這樣的日子都沒有了。便是如此,若夫妻們患難與共倒也好些,誰能料到季誠偏又壯年早逝?古器相繼失損、身子破敗不堪,這倒也罷了,她傍著兄弟也能過活,誰又知其中又冒出個張渡來引發這樣一場劫難?
如今她已是半百之人,心裏記掛的無非是家國的存亡、自身的命運,可眼前的情景她又無法坦然麵對。如今官家厚待孟家,封孟太後為昭慈聖獻皇後,特贈福國夫人李氏(忠厚之母)為二國夫人,想必忠厚起複後也定有大封賞。
她實實地不想讓故人看見她如今的樣子。她怕,怕與他們相見,怕他們說上一句:所謂才女,也不過如此!
胡③
采藍笑道:“看來那西山禪院的頭燭香確是靈驗的,老爺、夫人並不短壽,如今舅爺也頗受官家看重,姑娘也確是嫁了戶好人家。這三件事可不可應了嗎?”
青娘笑了,眼中確有淚花,她道:“采藍,確是應驗了,可為何我這心裏如此難受?想當年母親當著四舅母的麵誇我詩文淋漓曲折,我十分得意,現在想來,卻是我太認不清自己了。”
“姑娘今日怎麼說這話呢?莫說是在京都時候,便是在明水在青州,在隨便一個地方,誰人不知姑娘的才名?姑娘想得太多了。”
“才名”?青娘苦笑,“我要這才名有何用?是能當吃還是能當穿?是能讓翁舅向我父施於援手,還是讓德父從此回心轉意不再流連章台?是能保那些古器不遭戰亂還是能保我不遭張氏毒手?是能逃亡時助我車船還是遭劫時解我於危難?
所謂才女,所謂詞人者,悅我知我賞我讚我卻又欺我累我笑我害我。
才女,扯你娘的才女。若是能再選,我定是一個字也不要認得一個字也不會寫得,一句詩也吟不得,如此方能趁了我的心,合了我的意。”
言罷,青娘偏過頭來問采藍:“采藍,你信命嗎?”
采藍搖搖頭:“也說不好。婢子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以前倒也沒敢全信,如今倒也不敢不信。”
青妨歎了一聲:“記得在漱玉閣時雨兒問我的名子可有出處,我當時並未答她。實乃我母親生我那夜正是星明朗照,熠熠清輝,又有淡雲微風,又有暗香疏影。父親便取了個‘清照’的名子。”
“那姑娘後來為何卻改了名子?”
“母親說冬日本就寒冷,再叫這樣的名子,雅致是雅致了,怕太清冷了些,便改做了‘青娘’。誰知能改得了名,卻改不了命,初時倒也熱熱鬧鬧,末了卻還是星光清輝淡雲微風,雖有明月朗照,暗香陣陣,終究沒逃得過孤寂無倚……”
青娘坐在石階之上,看著殿中的古樹,耳朵卻響起了車輛之聲,她似看到有一家人家風塵仆仆日夜兼程從某地趕來,那車上的姑娘剛剛及笄,氣質嫻雅、神態從容,她穿著天青色的褙子,戴著鋪翠的冠兒,衣裳熏了返魂梅的香。同車的除了貼身的使女,還有就是半車的書……
兩行清淚終於無聲地落了下來,浸濕了滄桑的麵頰……
———————————全書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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