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啦,卻仍然教陛下朝朝暮暮地思念。陛下貪戀舊人,皇後娘娘,您在陛下眼裏,卻連個‘舊人’也不是。”
遠外晦色天幕下,太子大軍長驅直入,與皇帝親軍鏖戰正酣。
她卻在這裏講一個故事,一個多年前的故事。
聲色平波,橫無漣漪。
她的聲音是年輕的,透著一股子的鮮嫩——
“我本姓趙,蒙陛下聖寵,封‘婕妤’,初入宮時,宮人皆稱‘趙婕妤’,這‘鉤弋夫人’是個諢稱兒,我並不喜歡。臣妾姓趙,臣妾的生父自然也姓趙。父親年輕時,與漢宮有一段際緣,時年他當值羽林衛,為陛下隨扈親軍。他的表姐,也便是臣妾的母親,當時也在漢宮當差,做著最最壞的差事兒,服侍長門裏早被陛下忘記的冷宮娘娘——陳皇後都喝不上熱羹湯,臣妾的母親,便隻能喝西北風啦。”
“那時日子多苦呀,臣妾生父生母雖都當值宮中,但羽林衛哪能對掖庭的宮女兒起心子呢?好賴那算是陛下的女人呀!臣妾母親那樣跌位兒的身份,自不配仰視陛下分毫。但若不計陛下聲威,與宮中衛士私/通,必難逃掖庭禮法加責!……便這麼熬著,熬了多少年呀,難為陳皇後體恤,待終於有了機會,將臣妾的娘放出了宮去,臣妾的爹和娘,這才守得雲開見月明,多不容易!娘在宮外生養我,我們一家三口過了好幾年好日子,娘時常說,若不是得陳皇後恩德,咱們哪會有這樣的好日子過?陳皇後對咱們家的恩情,那是一生也不能忘的!”
“再後來,宮裏生變,娘得知陳皇後有難,執意要回,那一年,我們落腳長安城內,娘睹物生悲,與我說了好多好多的話。那時,宮中已無陳皇後啦,唯得聖寵的,是桂宮新拔擢的一位妃子,號‘遠瑾夫人’,娘在宮裏有耳目,自然曉得是怎麼回事。況那時又牽扯了另一個人……劉榮殿下流落宮外,娘要與他接頭,很容易。他們計量著,便將桂宮遠瑾夫人偷運出宮,荷花塘下的那道密道,也是劉榮殿下告知娘的。娘與爹駕馬車守在密道通入宮外的那一頭,將陳皇後接了出來。我與陳皇後打麵兒見過一回,她可真美——皇後娘娘,她可比您美上百倍呀!”
便忍不住嘲諷,齜著牙嗆衛皇後呢。衛子夫麵似死灰,仿佛再也回轉不過來啦,一雙眼睛瞪得賊大,卻瞧也不瞧她。
鉤弋夫人含笑緩淡的聲音隔著綃紗帳子又傳來——
“皇後娘娘,您想起來了麼?您再老,忘性兒再大,臣妾這麼一指撥,您也不該充懵裝糊塗啦,總是能想起來的!”
因又說:
“接出陳皇後,娘與故主隻是小聚,很快就分撥而過,陳皇後被劉榮殿下接走啦,他們去過他們的好日子啦!我們一家,也背走長安,去過我們的好日子。……皇後娘娘,您椒房殿住著,聖眷深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與咱們平頭百姓計較甚麼呢?您為什麼——不肯放過我們?”
那一夜,椒房殿走了水,滿掖庭的宮人疾走不已,撲水救火,嘈嘈惶惶,好不熱鬧呀。而皇帝的禁臠之城,便更熱鬧。
丞相劉屈氂領兵與太子軍戰於城中,血透長安。皇帝居建章宮,遙目望視他的長安,正怔忡,忽一怵,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落了一滴淚,略沉吟:“朕的長安,成了這副模樣。”
當值內監正欲勸,卻聽皇帝矮下頭來,似在自言自語:“朕的上元燈節,再不是朕的了。”
再覷皇帝,王霸天下的帝君,老淚縱橫。
那雙手冷了。餘溫一絲一絲地從她身體裏剝離開來,就像諸邑……離開時的樣子。眼角圈回的淚霧中,是陽石,還有衛長的模樣……
小衛長,小陽石,多可愛呀。一瞬前仍在椒房殿長廊外蹣跚學步,再一瞬,便都大啦,老啦,……被她們的父皇親手推上了斷頭台。
衛長、陽石、諸邑死的時候,她也是這樣……這樣的冷。
那種感覺又回來了。閉上眼睛,據兒仍是年輕的樣子,伏拜鳳闕階前,向她頌稱。祝她椒房殿千秋百世,長樂無極。
東宮反,是她最後捏下的主意。太子仁厚,若無推助,必不能下狠心。她不是……要讓她的兒子反他父皇的江山,她隻想保住她的孩兒。
保住唯一的據兒。
溫吞薄息的溫度在從她身體裏剝離。一點一滴。就像衛長、陽石、諸邑公主離開時的感覺,她要失去啦,失去她的骨血與肉,失去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牽念與冀望……
據兒啊……據兒……
你……
走水的椒房殿嘶吐烈焰,遊龍的火舌直要將漢宮吞覆,她在成片的烈焰裏看見了此生最令人惶懼的表情,莫辨是誰,隻是扭曲的,走了相的,隨著火龍翻覆。
然後,覆過了她的頭頂。
是趙婕妤的聲音。
那個女人已經離開了。但她的聲音卻像魘咒一般回蕩在椒房殿廊宇下,明明那麼生嫩清脆,好聽的很,卻教人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