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遜之聞之更奇,生出仰慕之心,憶起父王交代的話,此人果然不是尋常人物。依著那人坐下,又細細地看那副畫,隻覺意在畫外,不由再稱讚了幾句。那人卻道:“太過寂寥了。”落落兩筆,添了一對蝴蝶在牆上。酈遜之點頭稱是。
那人畫完,徑自放下筆,往亭外走去。酈遜之連忙跟上,那人步子甚慢,始終悠閑無用心。酈遜之問道:“先生是新來的罷,遜之以往未曾見過。”那人道:“來了兩月。公子喜歡這些花麼?”酈遜之笑道:“喜歡,隻是太多,倒有入寶山而空手歸之憾,隻怕一時瞧不盡。不過此處沒有我在島上看過的那些奇花。”
“一方水土一方人。公子幼居海外,行事想來與中土的人不大相同,此次回來正好賞花鑒月,免去此間人的俗氣。”那人的話觸動酈遜之的心事,他不由接口道:“不然。想是自小脫俗慣了,現下卻有俗人的念頭。”那人道:“是麼?”
酈遜之一時衝動,脫口而出道:“治國平天下,大概是我輩俗人一生抱負,遜之蓋莫能外。”那人忽地回頭道:“這也很好,算不得俗人念頭。”酈遜之大喜,自回來後從無人這般讚同他的誌向,更覺此人真是知己,“你說好?可王爺他……”想來一陣沮喪。
“王爺自有顧慮,少年人的誌氣總是更高一籌,你何不放手一搏,成就些作為,那時王爺怕會傾力相助也未可知。”
被他一激勵,酈遜之心情大好,起初在安瀾院裏的不快盡掃而光,對這人好感更甚,“先生見識不俗,遜之起先真是怠慢。”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那人並不在意,也不躲開,隻是澹然說道:“何必客氣。”
兩人正說話間,雪鳳凰突然跳出來,拉著他道:“你們說什麼呢,怎麼不去看花?這兒的花真美,誰和我說說,冬天怎麼還能開這麼多花?”酈遜之笑道:“當年則天皇帝寫了張詔書,號令隆冬時百花盛開,後來不是除了牡丹外,都遵命開花了?那才叫多呢。”
“你蒙我呢,那是傳說,傳說都是騙人的。”雪鳳凰的雙眼繞在花叢中不願離開。
酈遜之順著她的話道:“是啊,是啊,傳說中的雪鳳凰是天下名盜,技藝超群,貌美如花,原來也是騙人。”說完大笑。雪鳳凰不以為意,頂了一句道:“是啊,傳說中的酈王爺還號令群雄呢,我看也是徒有虛名。”酈遜之臉色一變,頓覺心火上升,言辭不由厲害了幾分,“你說什麼?”
雪鳳凰心下有幾分後悔,卻聽不得這樣的話,沒好氣地道:“我沒說什麼,不過是實話。”酈遜之的臉抽搐了一下,忍了下去,他實在不知有何言辭相對。一邊那人忽然插嘴道:“酈王爺一代帥才,豈是虛言?那時日,不知有多少豪傑想在他麾下謀一席之地,如今又哪裏有這等人物?”
酈遜之雙目如電,幾乎要擦出火花,盯著他問:“先生也知道我父王當年的事?”
那人一笑,“像我這年歲的有何人不曉?”右手淩空一撥,如撫琴弦,又道:“可惜歲月無情,人世無情,倒叫人淡忘那些豐功偉績,隻空餘盛名。”
酈遜之腦中一幕幕片段連接起來,鐵馬金戈,崢嶸歲月,原來還是有人記得,原來並非完全逝去。那倦怠的老人也曾傲視群雄,萬夫莫敵,又是什麼讓他懈怠下來?他心中這念頭一掠而過,取而代之的是對昔日輝煌的向往,忙問:“不知先生知道多少舊事?可否為遜之道來,也好讓我知道父王昔年的功績。”
雪鳳凰一聽,嘴翹得老高,抱怨道:“時辰不早,再說下去就天亮,你要聽便聽,我想歇息去了。”
“悉聽尊便。”酈遜之說完又覺太過冷淡,添了幾句道:“剛才是我不好。你明早想吃什麼,我吩咐廚房去做。”
雪鳳凰臉色轉好,“隨便什麼都行,你家廚子的手藝我很喜歡,看在這份上不和你多計較。你慢慢聽罷,我走了。”一邊流連花景,一邊徑自去了。
那人等她離去,注目酈遜之道:“你知道那些前塵舊事又有何用處?”
酈遜之忽然在他的目光下氣餒,“人人都說我父王了不起,我卻知他從不提往事,也不想我做官,既是如此,幹脆辭官回鄉便是,可他……”他心裏矛盾,不知說什麼好,隻能把想法和盤托出。
那人指著花道:“你看這些花,出了酈王府大多無法存活。種花不僅要有好土好泥,雨露澆灌,還需日照有度,冷暖適宜,施肥除蟲……所謂天時地利人和。當其時,得其勢,是謂自然之道。如今不當其時,王爺韜光養晦,未必不是長久之計。”
酈遜之心中一跳,再看那人始終笑笑的,說此番話似有意似無意。一個花匠對國家大事談笑自若,這等人物不知道是不是父王特意搜尋而來。他起了好奇,問:“先生和我父王是舊識?”
那人淡淡地道:“我們是同鄉。”他掃了整個花房一眼,“此處有些花種是我從前寄來。近來到京城訪友,蒙王爺收容,在這裏幫忙種種花,賺幾兩盤纏。”他說得越仔細,酈遜之越聽不明白。此人氣度非凡,見識出眾,王爺必奉為上賓,何須親力親為,當什麼花匠?
那人見他一臉奇怪之色,不由笑道:“你曾隨人漫遊天下,怎不信我的話?”
酈遜之聽了更覺驚奇。昔日與小佛祖雲遊時,他曾見小佛祖做過篾匠、泥瓦匠,販過茶葉、棗子,就連他跟在一邊,也學會了捏泥人、熬糖果。小佛祖一生儉樸,所花銀兩皆是雙手賺來,三百六十行更樣樣會一手,著實令酈遜之欽佩。
如今這人見多識廣,氣魄也大,言語中隱隱自與小佛祖相提並論,絕非尋常人物。
他諦視那人許久,忽然疑心就是小佛祖所扮,顛來倒去看了半天,拿不定主意。那人似知他所想,微笑道:“你那位朋友本領出眾,早聽王爺好好誇過。在下隻會種花,別無長技。”頓一頓又道:“還想聽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