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熱烈歡迎指導員光臨。”
“指導員先嚐一個我做的荷包蛋。”
“別搗亂向前。”他大叫。
“不,一定要吃掉。”向前拿著碗,“不,你不能動手,讓我來喂。”
“噢……”
他一口吞進向前喂的蛋,嘴裏鼓鼓的,嗚嗚地發出聲音,臉上堆笑。她們捧腹笑得肚子疼,然後魚貫而入。
“你們先坐,我把番茄雞丁炒好就行了。”小芳叫。
廚房裏嘩地一聲炸響,雞丁撥入油鍋。香味慢慢飄來,腸胃蠕動,兩腮發酸。她坐在單人沙發上,看著他拿出手絹擦去嘴邊的油漬,很紳士。她想,他的任何動作都充滿著智慧和優雅,就象雞丁香味一樣令人喜愛。你悲哀嗎人生就是含辛茹苦噢可愛的勃朗特你肯定愛羅切斯特可我多沒意義用手抓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提起來自己把自己裏外翻個遍。
“你怎麼回事?”向前捅了她,把她嚇了一跳。“那麼多年沒碰到指導員,也不好好談談?”
她笑笑含著苦澀。“我有點不舒服。”她說。
“指導員,她不舒服,你給她看看。”向前說。
張英臉紅脖子也變色。他看她嚴肅而冷峻。
“你們幫著收拾一下桌子,過來端菜。”小芳叫道。
眾人一同站起,即刻擺滿一桌菜。向前拿出酒杯。
“喝什麼酒?”
“葡萄酒。”
“有沒有啤酒?”
“啤酒在冰箱裏。”
小芳走進客廳,雙手解著圍裙,滿臉喜色。
“來,都上座,指導員你坐這個位子,你現在是長老,哎,怎麼不帶夫人?”
“噢,忘帶了。”他揮了一下手大聲說。
“不,不,我喝桔子水。”向前捂住酒杯。
“不行,第一杯必須來刺激的。”小芳說。
“對,對”。
他在一旁笑。
“指導員,我喝不掉你代了。”
五個酒杯,杯杯見滿。深紅色的葡萄酒靜靜地瞧著他們,輕輕地笑,個個臉上泛光,充滿紅暈。噴香的菜滌蕩他們的腦顱。小芳舉起酒杯:“來,為我們的再次聚會幹杯。”
“為姑娘們的進步幹杯。”他說。
“為紀念那四年幹杯。”林玲說。
“為了成熟。”
她沒說話,大家看著她。她瞟了一眼他,臉紅,她說,輕輕的:
“為了愛情。”
怦,五杯撞在一起。“幹!”大家一飲而盡。向前咳了幾聲,臉紅充血。
“吃菜,先嚐嚐我的手藝香酥雞。”小芳撕著雞肉。“指導員,你來條腿,張英你也一條。來,向前、林玲吃雞翅。”
眾人分別用碗來接。雞肉先後塞進嘴裏,咀嚼得有滋有味。
“唔,不錯,”他說,“什麼時候學會的?”
“那四年吃得太苦了。一回來我就下狠心學做菜,非得把那四年的損失補回來。”小芳狠狠地說。
“哎,說說,怎麼做的?”
“我還得申請專利。”
“噯,你就說說吧。”
小芳看著眾人,慢慢道來:“買一隻三斤左右的雞開膛洗淨,用鹽把雞周圍搓遍。醃2小時,然後用清水衝一下,注意別使勁衝,再加上酒、花椒、醬油、白糖、鹽、丁香、桂皮、薑蔥絲,調料要搓勻。然後蒸四十分鍾,再放入油鍋,油要足量,雞皮呈棗紅色時翻個麵,再炸會兒撈出就行——”
最後一句,她得意地拖個長音,滿臉生輝。
“你跟誰學的?”
“當然是老娘了。來吃菜,這是向前燒的蘇州腐乳肉。這是番茄雞丁,紅燒鯉魚,鱔絲。”
“指導員,我敬你一杯,為你對我的幫助。”林玲說。
“謝謝,我喝完,你也得喝完”。
“行啊!”
碰杯,兩人脖子伸直,酒直澆肚裏。
“好,好樣的不過這樣不公平,指導員再要加一杯”
向前站了起來,端著黃色橘子水笑盈盈眼盯住他,露出二排白牙。
“指導員,我敬你一杯。”
“謝謝,我發現向前越長越漂亮了,來為你漂亮幹杯。”
“幹。”
向前滿臉放光。
“不行,不行,你沒喝完。”
“你桔子水沒酒精,我這裏含酒精,不行這不合理。”
“別耍賴,別耍賴。”向前噘起了小嘴。
“噢,我喝我喝,否則向前要哭了。”
“噢噢……”
她又感覺到尼姑庵的氣氛,似乎又回到了那幢尼姑庵大樓。她有點惆悵。那裏有歡樂也有痛苦孤獨,有虛偽,也有真誠。
“指導員,真怪,在部隊時老想著早日離開。厭得很,可真走了,現在倒想得慌。人就是那麼賤。”
他笑笑。
“隻要你真誠,就會懷念那美好的東西,盡管部隊很苦,但部隊很真誠,人與人之間很純潔,友情很深厚。這也是為什麼每年老兵退伍臨走前戰友們都哭的原因。”
她看著他,心情激動。他走的時候她哭過,那晚上一個人哭過,很傷心,象三歲的小孩被人搶走玩具一樣。他轉過眼和她對視。她心突突跳,她站起。
“指導員,我敬你一杯。”她停住,專注地看著他。“謝謝指導員那幾年對我的關心幫助。”她苦笑了一下。
“謝謝,祝你進步。”他舉起酒杯。
“幹。”
她把酒喝下去,坐下,沒再看他。她看見了機台,那暗紅色的燈,永遠在亮。她的手不停地在動,塞子插上拔下,拔下插上。注意分排掛線,聽到沒有?怎麼這麼笨手?手上的血印忘了。全絞在一起速度怎麼提高?還得罰你衝廁所。女巴頓那張抽筋的臉。他來了,你既然幹了,就幹好。隻有這樣才能改變你。要從工作做起。不要太虛無。他很和藹,從不抽筋。以後她衝廁所少了。
西邊透紅透紅象血染過一樣,一片耀眼的金紅。多美!她看著有點感動。她想起了莫奈的《日出·印象》。她心裏一陣愜意。
“幹了跳舞怎樣?”
“好好。”林玲堅決響應。因跳舞挨了警告處分也沒改變她的跳舞興趣。
她坐在沙發上。她好象沒吃飯,反正晚上還可以吃。舞池還不算小,足夠容下四對舞伴。她看著他們跳。小芳的舞姿太花太搖不優雅。他走過來邀她,當著那麼多人的麵,她感到緊張,臉紅了起來。幾十雙眼睛向她聚焦。心卜卜地跳。她站起,手冰涼還在發抖。別緊張,他對她說,真誠而和藹。她露出兩排珠子,她的舞姿變得自然而漂亮起來。你很聰明。愛學習這很好。能把業務學好嗎?我們的踮四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注意連續轉。感覺我的手。以後若進行交誼舞比賽我們去參加。要注意和連長搞好關係。連長的目的性很明確就是管好連隊,盡管嚴了點。瓦爾托衣費爾的作品就是舒服。我特別喜歡他的曲子。你喜歡嗎?她點頭笑笑。盈盈欲滴,心裏變得清澈透明。莫奈的畫就是充滿著這種浪漫情調。
“張英你跳吧。”
她集中精力看他們,然後搖頭,微笑。她沒心思跳舞,她有點神思恍惚。她記起了很多故事。歡快的拉德斯基進行曲。軍樂一遍又一遍地湊著。把那白白的小腿照得晶亮透明的太陽燦爛輝煌。向右——看!一——二——奈、奈、奈、奈。海軍副司令到艦隊視察。晚上舉行舞會,林玲歡呼雀躍,三呼萬歲。他盯住她。這是踮四,我們配合得很好。跳一個吧,別老這樣。她站起,慌亂中走錯了步子。你不能這樣。忘了嗎?要忘卻過去,否則太累。
“注意快三,重心右移,人略後仰,對對。”蓬嚓嚓,頭上的吊燈轉了起來。昏暗的燈光變成一圈圈柔和的光暈。長長的頭發象馬尾棕以地飄起。一個個變形的臉,人在轉,地在轉,天在轉,房間在轉,肚子裏有股東西在翻騰湧上咽喉。堅決打下去,又湧上來,再打下去。滿臉雪白,冷汗滲出。不行了,跳完這曲。一股濁流從肚子湧起,噴出咽喉,撒在他的胸上。滿是酒氣。
“怎麼啦!張英。”
眾人圍過來,盯住她。他把她扶到沙發上。她感到過意不去,掏出手絹要替他擦。
“你別動,休息一會兒。”
他說完接過小芳遞過來的毛巾。她看著他擦去濁物低下頭流出淚來。
“小芳來段輕音樂。”
他給她倒了杯水。她感激地看他一眼。剛才轉得太快了。他歉意地說。他的眼神充滿真誠。你真虛偽,你過去也是這樣用你的真誠降服了一顆又一顆的心。
“張英,好點了嗎?”
“沒事。”她歉疚地笑笑。她沒醉隻是轉得太累了。她想對他說些什麼,結果什麼也沒說。太陽徹底下去了,西邊隻留下一抹很淡很淡的雲翳。大家又聊起尼姑庵,聊起相處四年的戰友。心裏充滿眷戀。過去那些可恨的人和事也變得可親可愛了。
天黑了,他提出該散了。她們都送他,她堅定地擋住,她去送。
天黑透了。仲秋的夜風吹來清涼怡人。他們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沒說話。他說了許多。她一直默默地走著,象在孤獨地散步。她忽然覺得人生很虛無,活著和死去沒什麼兩樣。她覺得她活得太累了。她覺得腿發酸時他說送她回去。她沒言語,往回走。天空忽然變得很暗。又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覺得有些話要對他講。她站住,黑暗中盯住他。
“身體好些嗎?”他問,很真誠。
“不會好。”她淡淡地說。
“早點休息吧。”
“沒用,是心病。”
他看她良久,有些情緒從心底湧起。
“我能治嗎?”
她猛抬頭,凝住神,眼裏變得亮晶晶。
“休息幾天,回部隊去吧。”
“是……”
“你現在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兵,要盡快成熟起來,我相信,你會成為一個優秀的指揮員。說不定將來會成為一名女將軍呢!”
“謝謝指導員……”
他用一隻手摟住她的肩膀向前走去。
這時天開始下起小雨。
1985年秋東錢源
這是一個十六歲女孩子的計劃,因為在這樣年齡的女孩子生活是快樂的,失敗是不可能的,美麗的衣服和清秀的麵孔是可以用作征服命運的武器的。於是她就抱著這樣的勇氣和計劃,在銀色的月影中重新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