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葉覺得很孤獨，大家的眼光像針一樣紮著她，把她的心紮得千瘡百孔。點名結束後，葉葉才湧上淚來，淚水掉在褲子上發出很清脆的“啪噠”聲。
孔達把葉葉叫去，誠懇而嚴肅地批評了葉葉。還是米小芳點名時說的內容。葉葉聽了，知道是米小芳向孔達報告了。葉葉眼裏滾動著淚。孔達說，連點名時他要批評這種現象，你要有思想準備。葉葉一聽心裏“咯噔”一下。葉葉盯住孔達，眼神憂傷。葉葉淒怨地說，孔達別點名好嗎？
孔達盯住葉葉的眼睛好長時間，仿佛在考慮。他看到如此絕美的眼睛蒙上淚水，心裏也有些難受。孔達說好的，不點你名，葉葉有些感激，眼淚落了下來，葉葉真覺得孔達像大哥哥了。葉葉真想撲在孔達身上哭一場。葉葉說，孔達，我，我很想跟你談談。孔達眼光熱情地看著葉葉說，好的，你有什麼就說吧，有難處我會盡力幫你的。葉葉抬起淚汪汪的眼睛，把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說了一遍。說的時候葉葉不時的拿手巾擦試淚水。
孔達聽得非常認真，等她說完了，孔達低頭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孔達說，葉葉你現在到國軍部隊了，國軍部隊和上海不一樣，國軍有國軍的規矩，這規矩裏麵有許多合理的和不合理的。你現在已經來了，那你就得適應，你是個聰明人是不是，我想你一定會想通是不是？你現在還小，你以後會明白的，在民國，尤其是在國軍部隊，是沒有什麼尊嚴可說的，一切都是按上級的長官的意誌辦事，按他們的意誌生活。葉葉聽得心裏湧滿了恐懼，同時有種被強奸的感覺在心裏生成。孔達囑咐葉葉，他講的話到此為至，對別人他是不講的。葉葉便又一次感動，她用她那對漂亮的眼睛充滿感激地迎接著孔達那長久盯住她的目光。她又一次看到了那層她看不透的，她第一次看到孔達時便看到的目光。孔達慢慢地拿起她的纖手捏著。孔達說，葉葉，我以後會保護你的，隻要你變得聰明些，聰明些……
四
王釺來的時候，葉葉還在彈鋼琴。幾年沒彈了，葉葉的指法已經疏了。但當了幾年的電話兵，指頭倒是極其靈活。上次彈完琴後，父母親對她的鋼琴技巧的退步如此之大極為驚訝。彈得太不流暢了，就像是生鏽的車軲轤在轉一樣。好多節奏的細部都表現不出來，模模糊糊地就過去了，太粗糙。母親一臉遺憾地說。父親說，趁一個月的休假，好好練練，把技巧恢複起來，丟了太可惜了。葉葉從四歲開始練琴，一直到十八歲當兵。曾多次在上海市的少兒鋼琴比賽中得過獎，她還和國母合過影。這幾天葉葉沒事就練琴。她把那摞厚厚的鋼琴曲翻了出來彈了一遍。手指酸得像有蟲子在裏麵咬。這些鋼琴曲譜伴隨了她十四年，葉葉一看到心裏便有許多親切。葉葉在酈山時卻練得太少了，隻是季節性的練練，每次戰役大捷慶祝演出，才有機會彈點鋼琴。而葉葉更多的是排練其他文藝節目。葉葉是文藝台柱，小樂隊裏有她，舞蹈隊裏有她，還要擔任報幕。葉葉報幕出了名，各種大小慶祝演出都要葉葉出場。
葉葉和淩一冰的認識就是因為演出。那時淩一冰是政訓部的宣傳參謀，負責戰役大捷演出。淩一冰知道新兵隊有個女兵報幕非常出色，在昆侖關大捷慶祝演出時就把葉葉調到了演出小分隊。淩一冰看了葉葉的報幕後，認為基本功還可以，但還有欠缺。淩一冰非常重視報幕，他認為一台戲演出的好壞，百分之七十在報幕的水平。警備司令部大院可不比新兵訓練基地。淩一冰專門給葉葉開小灶。淩一冰很有素養，他從葉葉的上台走步，麵部表情，手的姿式，語言的抑揚，一一給葉葉指點。葉葉的報幕在淩一冰的指導下越來越精彩富有魅力。
葉葉和淩一冰的深交源於葉葉的眼淚，有點不打不相識的味道。那是葉葉離開新兵訓練基地的頭一次演出，是為了慶祝國軍昆侖關大捷。蔣委員長和其他軍政大員都來了。
葉葉是第一次在警備司令部機關擔任報幕，台下黑壓壓地坐滿了人，蔣委員長和宋美齡在五排正中坐著。葉葉心裏很緊張，心裏嘭嘭亂跳，她對淩一冰說她不敢上台，腿直哆嗦。淩一冰說，你不用看下麵，你看著禮堂最後麵的門，你就這樣想，蔣委員長也得聽我的報幕，現在你是主角。淩一冰見葉葉還是有點緊張，就在她發顫的肩上拍了一掌以引開她的注意。葉葉愣了一下，不明白淩一冰為什麼這麼使勁地拍她。淩一冰說，你大膽說，下麵的大兵肯定會被你迷住的。就是報錯了，我也會補救的。
葉葉果然被淩一冰拍醒了。她和淩一冰出現在大幕前，葉葉進入了角色，開場白報得非常出色。台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他們一下場淩一冰就使勁鼓勵葉葉。葉葉便自信起來，連著幾個節目報得非常出色。淩一冰囑咐她，在演節目時抓緊默記一遍下一個報幕詞，這樣很有效果。葉葉按著淩一冰說的做了，報得很成功。淩一冰的心落實了。
這時幾個待演節目的男兵和葉葉聊了起來，幾個男兵也是來之於上海，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葉葉便聊得很起勁。淩一冰看了葉葉幾眼，暗示她該準備報幕詞了。葉葉正吹得上勁，沒理解淩一冰的意思。結果倉促上台，報砸了。葉葉站在台上先是想不起介紹詞，後又報錯了演出單位和人名。葉葉滿臉緋紅地下來。淩一冰氣得盯住她，厲聲訓道：吹！吹！叫你好好準備，就是不做。本來報錯了的葉葉心裏就極難過，暗自責備自己不爭氣，現在又被淩一冰劈頭蓋腦一頓訓斥，忍不住“哇”地哭了起來。淩一冰先是一愣，後是難堪內疚，覺得自己訓得太過火了，心裏湧起歉意和溫情。淩一冰說，對不起葉葉，我是著急，你別哭了。葉葉還在哭。
這時節目演完，又該上台報幕了，淩一冰抓過節目單，迅速強記了一遍走上台。淩一冰下來後，葉葉還在哭，淩一冰心裏便更難受，淩一冰誠懇地說，葉葉是我不對，請你原諒，你報得很不錯的。葉葉卻哭聲更甚。她實際是在為自己不爭氣哭。淩一冰很無奈地說，葉葉你別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葉葉一聽笑了起來。
“叮咚”門鈴響。葉葉停止彈琴。她向探望孔一看，是王釺。葉葉不想開門。每次王釺來都忍不住要幹那事。她很厭惡王釺，又恨自己。因為王釺每次對她無禮時，她心裏都湧動著欲望，潛意識中仿佛盼望著王釺。每次事後葉葉恨自己恨得要死。這樣自己算什麼了。
王釺又摁門鈴，口中高叫葉葉。葉葉打開門，沒拉開鏈條。她厭惡地看著王釺，冷冷地說：“什麼事？”
“你開門讓我進來呀！”
“說吧，什麼事，我今天要練琴。”
王釺臉色不悅，盯住她：“我買了二張電影票。”
“不去。”
“《亂世佳人》，很不錯的。”
她心裏一動，《亂世佳人》是美國著名影星費雯·麗演的，她看過，很動人。葉葉猶豫著。
“我知道你喜歡這部片子，特意給你買的。”
“不去。”
“去吧，一百一十五塊一張票呢。”
她看著王釺，一會兒說：“你等著，我換身衣服。”
“你讓我進去呀。”
“我警告你，進來老實點。”
“好好。”
她打開門。王釺進門，猛地抱住葉葉：
“我愛你，葉葉，我見到你就沒法控製。”
王釺說著抱著葉葉往臥室走。葉葉眼裏盈上淚，心裏充滿了苦難和憂傷。
王釺愣住：“你怎麼哭了？”
“你就是這麼愛我的？你簡直把我當成紅鎮老街的窯姐了。”
“對不起葉葉，可我確實愛你。你那樣想真是冤枉我了。”
“那你得學會尊重人。”
葉葉掙脫出來往客廳走。王釺怏怏地跟著。葉葉坐在沙發上翻著樂譜。
“那你電影去不去看了？”
葉葉依舊不動。王釺走過來，拉起她的手。
“葉葉，我以後不這樣了。”
王釺哄著她。葉葉的心情也慢慢地舒暢了。
“你改得了？”
他們走出東大校門，王釺就攔黃包車。
“沒多遠，坐電車吧。”
王釺沒理會。一輛黃包車過來。王釺扶葉葉上去，對車夫說：“美琪。”
車跑出一段後，王釺對小葉說：“我不忍心讓你去擠那臭哄哄叮零亂響的大巴。”
王釺買的是包廂票，充滿著玫瑰溫情。周圍都是些情侶。葉葉很別扭。
“喝點什麼？”
“不要。”
王釺對身後的服務小姐招了手。一位小姐脆聲說：
“先生要些什麼？”
“兩杯牛奶，再來點話梅、芒果什麼的，多來點。”
小姐點一下頭走了。一會兒，小姐托著盤子過來，
把兩杯牛奶和一些小吃放在茶幾上。
“先生，一共是一百二十六塊。”
王釺把錢放托盤上，揮了一下手。小姐微微屈膝說謝謝。
“你怎麼這麼奢侈？”
“哎，有鈔票先用唄！”
葉葉心裏哼了一聲。
電影開映，這才意識到她並不想看這部片子。怎麼剛才這麼想看呢？
百無聊賴。葉葉腦中驀地跳出這四個字。百無聊賴，國軍部隊的特產。她就是因為百無聊賴才和王釺吹牛的。孤獨和寂寞可以摧毀任何人的意誌。百無聊賴和淩一冰對她冷漠的態度使葉葉慢慢地走進了王釺精心設計的網中。葉葉每次和王釺吹牛，心裏都特別舒暢。她忽然發現，王釺並不像夥伴們說得那樣，除了會玩什麼也不會。他能說出那麼多高雅的幽默笑話，趣聞軼事，說明王釺讀過許多書，他的談話那麼風趣，妙語連珠，說明王釺機智過人，他吹牛過程中不說髒話，這在國罵是口頭禪罵×是天經地義的國軍部隊確屬鳳毛麟角，這說明王釺很有修養。說到打倭寇的英雄，他情緒激昂，這說明他極有愛國之心和責任感，聯想到他父親是個華豐綿紡廠的的董事長，母親是仁濟醫院的醫生，葉葉認為王釺一定有很嚴格的家教。經過多次寂寞的夜晚吹牛後，葉葉發現自己改變了對王釺的看法，並漸漸地產生了好感。
自葉葉對淩一冰產生感情後，再另有好感對葉葉來說實在不是件易事。可葉葉確確實實意識到自己對王釺萌生了感情。葉葉很緊張。當有一天，王釺在電話裏告訴葉葉，他已不再和任何女兵來往時，她心裏莫明其妙地產生了一股喜悅。葉葉用事後想起來都很羞愧的語調嗲膩地問，這是為什麼呀？王釺誠懇得聲音都發顫地說，都是為了一個人。葉葉又問了一句讓她這輩子都覺得恥辱的話：這個人是誰呀？王釺激動得眼淚湧了上來，因為他追葉葉實在太苦太苦了。王釺緩慢喘著氣顫聲說，這個人就是葉葉，就是我愛了心很痛很痛的葉葉。葉葉聽了激動得頭都有點發暈。那時正是淩晨三點，一切都睡了，萬賴寂靜，隻有二顆孤獨的靈魂在通過電話線碰撞。葉葉又用挑逗的語調酸溜溜地問：我有那麼吸引你嗎？事後清醒過來，每每想起這，葉葉心裏都有種洪鎮老街妓女的感覺，羞愧得無地自容。王釺用發抖的聲音說，葉葉，我愛你，我愛你，你讓我現在到九戰區前線去，我明天就會去報名。一股巨大的喜悅衝進葉葉的胸膛。她對淩一冰那麼好，那麼癡情，可那個冷血少校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讓她這樣動情的話。她猛地怨恨淩一冰，下意識裏有點報複淩一冰地說，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葉葉我愛你，我愛你，我幾乎絕望了，我都想報名去九戰區前線打倭寇去，今天我是作最後的努力。我哪裏值得你愛喲，這時葉葉用的完全是窯姐的語調。後來，從三點一刻到早上七點，王釺對葉葉的真誠感情和戀愛技巧充分地發揮了出來，把葉葉弄得昏昏沉沉的腦袋發熱，電話裏無數次讓王釺吻過親過擁抱過。後來，葉葉想，一千個姑娘，一千個姑娘愛聽謊話，一萬個姑娘，一萬個姑娘喜歡有人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