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堅守(二)(3 / 3)

“怎麼不寫?”

“我想和你談。”

“你寫吧!”

丁非嶺沒動。

“你要相信我老鍾!”鍾離和頓住,看著他:“不會坑人。”鍾離和說完走出門,旋即又折回:“你先回宿舍睡覺,明天值80號網。”

丁非嶺驚愕地盯住鍾離和,瞳孔放光。

鍾離和走出門。

這時值夜二班的人已經坐上機台。

第二天早上當東方露出第一片魚肚白時,報房裏已進入戰鬥狀態:電鍵聲緊張地敲響,值機員手指不停地轉動著調諧旋鈕,猛地又停住,立刻,鉛筆在紙上飛出一片阿拉伯數字,四個一組,整潔,漂亮,瀟灑。80號網絡上,丁非嶺很慢地轉動旋鈕,神態平靜,眼珠默默地盯住調諧指針。

80號網是專門接受海上遇難呼救的,隻要抄收到就記功,漏抄則處分。每次執行任務都是由那些抄報技術相當過硬的人值80號網。丁非嶺自當新年兵起,別看他蔫蔫嘰嘰的,可收聽技術堪稱一流。入伍四年來,每年的業務竟均是第一。這著實使鍾離和覺得奇怪,有幾次鍾離和在信號源中加了許多幹擾,通常是不可能聽到信號的,可丁非嶺奇跡般地抄到了,事後鍾離和問他怎麼聽到的,他怯懦地笑笑,低聲說:“憑感覺。”在去年全海軍的業務競賽中,丁非嶺獲得第一,記二等功一次。這是丁非嶺第二次執行重大任務。上次他記功一次,這次說不定他又得記一次功。入伍四年記功三次不容易,可和村裏那妞的關係使鍾離和極為惱怒。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呢?都怪自己,鍾離和想,非要讓丁非嶺去當什麼青山小學的校外輔導員。他認定,丁非嶺如此蔫勁是絕不會出問題的,沒想到,那妞剛中學畢業分到學校當老師便和丁非嶺粘住了,而且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哎,軍民共建……差點共出小孩。昨晚那小妞的舉動,確實打動了鍾離和。他產生了不處分丁非嶺的想法,生活都很難啊!可以後怎麼辦呢?其他兵跟著學怎麼辦?這洶湧的愛的洪流他鍾離和能阻擋嗎?那小妞的保證能相信嗎?就算小妞不告,能肯定消息不傳到機關?傳到機關他鍾離和的軍人夢還能做下去嗎?妻子那對含嗔蓄怨的眼睛盼了多少年,難道就讓她失望嗎?給他處分就能保證他們不再來往嗎?不處分機關知道了怎麼交待呢?處分了,丁非嶺這輩子不完了?哎……鍾離和站在丁非嶺身後,茫然地望著,腦中宛若一團亂麻怎麼也理不清頭緒。

“還有3分鍾。”

機務室李主任走到他身邊耳語。

鍾離和猛清醒,轉身衝他點點頭,走向403號網。值機員正緊張地坐著,瞳孔閃亮,時間嘀嘀嗒嗒地敲著沉寂的空氣,凝重而滯緩。3分鍾似3年一樣,鍾離和的心突突地拱跳,不時地抬腕看表。還有30秒,25秒,5秒,1秒。大約一分鍾後幾個值機員的鉛筆像計算機的鍵針迅速地在抄報紙上寫出一行阿拉伯數字。

“成功沒有?”鍾離和急問。

“沒有,偏離目標。”

鍾離和移到了丁非嶺的80號網絡旁,他在等待丁非嶺的報告。鍾離和很清楚,彈頭偏離目標很有可能擊中周圍觀察爆炸的艦船,美國、蘇聯、日本、英國等國的軍艦和飛機肯定都在那一海域。鍾離和看表,表針猶如被磁化過一般,跳動得澀重,困苦,每次跳動指針都沉重地敲在鍾離和的心房,他感到胸膛揣著隻小兔卜卜急跳。

“有情況沒有?”

“沒有。”

鍾離和急步走向領班室。“給上海、舟山、福建打電話,問問80號網。”電話通過後總領班報告說沒情況。鍾離和站在窗前籲出一口氣。

突然,一陣黑壓壓的颶風猶如沙漠的沙暴,鋪天蓋地從酈山頂上衝過來,立刻窗戶像爆竹一樣乒乓亂響,玻璃落地的碎裂聲清脆瘮人。不好,台風來了。這幫官僚,太平洋深處沒台風,可西海域有,鍾離和猛地閃出門。

“突擊小分隊跟我來!”

立刻就有10幾人衝出宿舍,跟著鍾離和向酈山腰的天線群跑去。老天爺變了黑臉,像鉛塊般的烏雲從酈山頂上滾滾而來,足有十級以上的颶風猶如草原上一群竄蕩的匪徒鳴叫著掠殺過來,酈山穀地飛沙走石,玻璃窗上響起小碎石駭人的敲擊聲,仿佛隨時玻璃都會被敲碎。臉上像被無數根針不規則地紮著,麻痛,眼、嘴、鼻、頭發、脖子裏到處灌滿了如粗鹽粒般的沙石。10幾個人艱難地向天線群疾奔而去。驀地,酈山頂上一陣深悶的雷聲宛若戰場上齊發的重炮,隨後是一聲清脆的,使人心驚膽顫的閃電,立時,像蠶豆般的雨點劈劈叭叭砸在腦袋上。須臾,10幾個人從頭到腳猶如從水裏撈起來一般。老天爺定要報複酈山似的,迅速地將雲塊從遠處向酈山推來,風雨交加以更凶狠的形式低吼著朝酈山,朝這10幾個軍人頭頂蓋來,口中念念有詞:淹掉!全淹掉!雨點強勁地掃在臉上生疼生疼,天線群發出痛苦的呻吟。

“老鍾,這天氣出來,發了瘋嘛?”張雄頻邁著大步說。

鍾離和瞪了他一眼,雨水打在張雄頻的臉上、身上,狂風一吹衣服貼著肉。顫抖。張雄頻衝著他微笑。

“各小組分頭檢查天線!”鍾離和在風的嘶鳴中吼道。

五對人向各自的天線走去。張雄頻跟在鍾離和後麵。風更狂烈地刮著,像狼一般嗚嗚嘶叫,撕裂空間,吹斷樹枝。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肉上,風吹著,身軀瑟瑟顫抖,牙齒不停地打架。

“老鍾,變冰棒了!還不回去?”張雄頻又貧嘴。

“你囉嗦什麼!”

“老鍾,我——有個三長兩短家裏媳婦你負責啊!”

“小毛孩子!”

“嘿,老鍾,都他媽老毛了。要不在部隊,孩子都會叫阿爸啦!”

天更加黑沉,仿佛快要塌下來一般,一陣悶雷排炮般響過,雨發了瘋地下,密匝而清脆,老天爺發誓要淹掉酈山。風刮著,發出駭人的怒吼,天線群發出令人恐懼的嘶鳴,仿佛隨時都會被吹斷,風勢還在不斷加強。

五個小組的人陸續回到鍾離和的身邊,報告天線安然無恙的消息。鍾離和心裏還不踏實,他清楚,那副魚龍天線是無論如何也抗不住這風的打擊的。他看了一眼眾人,見他們臉煞白,唇發紫,渾身透濕,盡是泥水,個個打顫,鍾離和心裏發酸,發痛。酈山不就是由這些戰士的青春和熱血譜寫的嗎?他猛然感到平時對待他們過於嚴酷,關心不夠盡心盡意,想到許多對不住戰士的地方,心裏一陣疼痛,發狠地警告自己:以後要多關心,要寬容,盡最大努力……

風又一陣加強,密麻的雨滴借著風勢砸在臉上生疼生疼。鍾離和帶領小分隊急速往架魚龍天線的地方趕。他預感天線要折。果然,老遠他就看到一根線蕩了下來。糟了,他看表,還有30分鍾就要進行第二次發射試驗。

他向天線疾奔而去,到了近旁,鍾離和從張雄頻身上取過工具往腰上一紮:“誰跟我上去?”

“我!”

10幾個人異口同聲,高昂的叫聲蓋過了風的低吼和密匝的雨聲。

張雄頻瞥了眾人一眼大聲道:“老鍾,你不能上!下麵還有一個連隊,任務還沒完成。媽的,我來!誰再來?”

“我!”

幾個戰士往前衝。

“算了。張雄頻跟我上,30分鍾內必須修好天線。”

張雄頻跟著鍾離和一上一下爬上30多米高的架子。天線架在颶風的襲擊下,劇烈地搖晃,前後幅度有2米。風嗚嗚地吹,天線發出隨時可以繃斷的吱吱聲。鍾離和左手死死地抓住當作梯子的大鐵釘,右手攥著那根斷了的天線,右腳像蛇一樣緊紮住天線杆。一陣勁風,鍾離和身子猛地向一邊彎去,他死勁抓住大鐵釘,心裏突突劇跳。他對張雄頻吼道:

“手抓牢!”

“老鍾,你和你老婆一起放心好唻!”張雄頻仰頭大叫。

鍾離和用左臂抱住天線杆,左手張開老虎鉗。張雄頻爬到和鍾離和一般高的位置,左手使勁抓住斷天線。鍾離和臉抽搐著,肌肉顫抖,牙咬得山響,把斷天線往天線杆上固定。雨變小了,風勢卻越來越強,一陣颶風又一次衝過來,天線柱發出嘎嘎脆響,向一邊晃去。鍾離和腦中嗡地炸開,臉色變白。“柱子斷了!”他腦中閃過這念頭。天線柱又向另一邊晃去。

“下麵,拉住那三根固定鋼絲!”

鍾離和臉脹成猴腚山叫。眾人立刻向三處散去。

“老鍾,我死了,可虧了,連他媽的女人也沒摸過。”

雨又下大,汗水和著雨水從臉頰滾滾而下,流進嘴裏,他感到鹹絲絲的。鍾離和在心裏禱告:千萬別打雷!尖端放電,不把他們燒成灰才怪呢!雨聲、風聲、天線的嘶鳴聲,山間的流水聲交織在一起,含混不清,構成令人恐懼的宏音。

“還有多長時間?”

“12分鍾。”

“娘的!”鍾離和在心裏罵到。“13連在大任務麵前從來就沒有熊過。就是他娘的死了,也決不給酈山的榮譽摸黑!”他眼裏噴射出兩道火焰,牙咬得足以斷鋼絲,右手一下一下擰緊直徑為5毫米的天線,嘴裏念念有詞:“擰緊!擰緊!”……天線終於牢牢地釘在天線柱上。他心中猛然鑄成一種他當兵17年來從來沒有過的驕傲。他感到此時此刻他鍾離和比酈山還魁偉。在這全世界都矚目的試驗的當口,他這顆拳拳之心賽過太陽,亮過明月。憑著他這顆拳拳之心他能經受任何巨大的打擊。他感到這個地球也是渺小的,因為他戰勝了它。驀地,他感到渾身冰涼——他無法戰勝來自人類的打擊……

“成功啦!發射成功啦!”機房裏歡聲雷動。眾人湧出大樓,奔進密匝的雨中,擁抱住渾身透濕的突擊小分隊隊員。鍾離和看到錢進、丁非嶺在人群中,放開麵前的戰士,走過去,伸出虛軟的雙臂使勁地握住他倆的手……

晚上8點,各地人民廣播電台聯播節目傳來消息:“我國成功地發射了遠程導彈,這標誌著……”播音員雄勁的音調在酈山穀地久久回蕩。鍾離和摘下老煙鬥,望著老天爺賜給他的一輪明月,想到明天是八月十五。噢,明天的月亮會更亮更圓,妻子那對含嗔蓄怨的眼睛又一次在他麵前閃過,他眼裏滾出兩行深藏了17年如鉛汁一樣的濁淚……

1989年9月25日—10月25日東錢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