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何為言少錢,
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宗政聽罷,嚎啕大哭,多年來數不盡的悲哀憂愁像打開閘門的洪水猛烈地襲向他心裏。他暢快地慟哭著,在這寂靜無人的大山腳下,隻有黑夜,隻有黑夜……
12
李白玲和紅紅準備上機值班。她倆值八點十五分到夜裏一點十五分的班。紅紅喝了杯奶粉,李白玲剝開一塊七十五克的巧克力。晚飯她們幾乎一點沒吃。李白玲把巧克力伸到紅紅嘴邊,紅紅搖頭不吃。
“哎喲,吃一點皮膚不會黑的。”
“你不吃我吃。”周毓瑋躺在床上說。
她們走後不久,就寢音樂響了,今天好像提前放了。總部規定:營以下部隊和個人不準有錄音機。這就寢音樂就格外珍貴了。正播著“溜冰園舞曲”,一股清涼怡人的氣氛。
衛景寧換上從上海買來的時裝,嫵媚妖豔。女兵們也隻有半個小時可以漂亮一下了。周毓瑋立刻哇地大叫,跳下床奔過來,左右細看,機關槍似的問:“多少錢,多少錢?”
“八百二。”衛景寧臉上溢出得意和喜悅。
“給我也買一套。來,讓我試試。”
“你先幫我看看。”
“真瀟灑!”
“衛景寧──電話──”樓下有人叫。
衛景寧拿起軍裝,猶豫,又放下,衝出門,拖鞋拍打著樓梯。她看到宗政站在大樓門口,停了一下,放慢腳步,低頭拿起走道上的聽筒:
“誰呀?”輕柔的聲音,每個話務員都具備。
“有什麼事?”衛景寧有點不耐煩。聽了幾句,“以後再說,要睡了,再見。”衛景寧匆匆掛上電話。
估計又是一個追求者,宗政想。衛景寧步履輕盈走來,親昵地叫一聲指導員,怯懼地上樓。
“衛景寧,”宗政叫住她。衛景寧轉過身,眼神惶惶地盯住宗政。
“衣服很漂亮。”宗政誇獎著,很認真地欣賞。衛景寧體形很好,凹凸分明。
惶恐的眼神立刻消散,衛景寧甜甜地一笑,露出兩排白牙。
“以後盡量少穿。”宗政平靜地說。
甜蜜立刻繃住,衛景寧臉上暈出緊張的潮紅。宗政有點不忍,溫和地補充:“好嗎?”
衛景寧抬眼看了宗政一眼,點點頭。宗政看到濕潤的眼神。
“快上去吧。”
經過一陣浸滿香氣的喧鬧,熄燈號幽幽地從遠處傳來,大樓很快平靜下來。宗政看了會兒英語書,提著手電查鋪去。
三班宿舍,大燈已滅,手電還亮著,衛景寧還沒洗完。剛才欣賞時裝晚了。她緊張得手有點發抖。
“哎呀,你先鑽被子,等查完鋪再洗。”
周毓瑋在被窩裏催她。
門外響起宗政的腳步聲。衛景寧貓一樣竄上床溜進被窩。
宗政改不了指揮員那套刻板嚴肅的作風。他的手電認真地掃過每個鋪上人的臉。以前,他可受過一次驚嚇。那天夜裏快十二點了,他放下英語書,正準備再查鋪去。門外周毓瑋急促敲門:紅紅不見了。他的腦袋驟然變大,翻身下床。機房,夥房,廁所,能找的都找了,沒有。宗政脊背透涼,冷汗直冒。那是快過年的時候。他又查一遍,紅紅床上還是空著。奇怪,第一次查鋪還在呢!在大學時宗政一直被認為智商極高機靈過人。教員對他的評價是:在絕境下,能突然發出意想不到的和邏輯毫不聯係的念頭,絕處逢生。這就是宗政的智商和機敏。宗政對周毓瑋說,我們真傻,紅紅就在宿舍。果然紅紅在李白玲懷裏睡得正香呢!周毓瑋剛想推醒她們,被宗政製止了,他臉上流過一絲滿意的微笑。第二天,紅紅找宗政,羞而怯懼,她說她一個人睡太冷了。
查完鋪,宗政去舞廳。
13
李軒帶著隊伍到達俱樂部舞廳時正好是七點半。當李軒抬腕看表時,站在黑處的俱樂部劉幹事大聲說很準時。
“我們可不敢遲到,那次晚到可沒兩分種,沒把我們訓死。”李軒轉向隊列,“立定,左邊一排進舞廳!”
少尉李軒來自貴州省一個偏僻的小縣。父親是稅務所所長,母親是個商店營業員,家境一般。李軒從小就愛幻想,小學時她幻想到北京去看毛主席紀念堂,中學時她有點思想了,她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好,她幻想到北京、上海去。可要出去唯一的路就是考大學。從此,她拚命讀書。由於天資不高,再加上家庭又沒有一個讀書的環境,盡管她讀書很刻苦,但還是連續兩年落榜。她變得心灰意冷,哀歎命運捉弄她。就在她二十歲這年秋天,部隊到她家鄉招兵了!這實在是絕無僅有!自她記事到現在就沒招過兵,更何況還是招女兵。李軒想,這是菩薩可憐她,給她的機會。她想她一定要當兵!決不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父母也很支持她的想法,全家一致決定:不惜任何代價讓李軒去當兵。報名的人數比錄取名額高出一百倍。各路地頭蛇各顯神通,進行激烈較量。她父親也使出了渾身解數。首先把她的年齡改小到十八歲,然後,開始用錢打通各個關節,一次就給縣武裝部長五千元錢。當經過一個多月的奔波,疲憊的父親告訴李軒她被驗上時,李軒激動得滾下了熱淚,當即給父母和哥哥下跪磕頭,說定要報答她們。第二天去人武部拿入伍通知書時,部長見李軒頗有姿色,讓她晚上去,說要單獨考考她,然後才可發入伍通知書。李軒是個聰明人,脊背頓時冒出了冷汗。她父親和哥哥一聽,立刻火冒三丈,說晚上一起去。晚上全家出動,哥哥在腰上別了把菜刀。部長見來了那麼多人,責問:“你們來幹什麼?”李軒的哥哥抽出菜刀對準部長的辦公室桌角猛劈下去,一大塊木頭落地,一把揪住部長的衣領:“你這狗雜種,為了李軒當兵我們傾家蕩產,為了你這五千元錢,我們三人賣了三次血。你要敢碰李軒一指頭,李軒要是當不了兵,我滅了你全家!”說完一把把部長推回座位。部長嚇得麵如灰土,在哥哥的菜刀下,拿出了通知書。臨別前,李軒哭得很傷心,說對不起全家。父親說:“小軒,一定要幹出個樣子來!”說完眼裏噙滿老淚,母親哭得更悲慟,什麼話也講不出來。哥哥說:“小軒,哥對得起你了,哥以後再難也值!”
李軒懷著巨大的悲傷,對親人的深情,離開了家鄉。火車啟動不久,李軒哭昏過去……
命運似乎就是和李軒作對,她考軍校也是連考了兩次都僅差幾分落榜。李軒痛苦萬端,給家裏寫信,訴說苦處。父親是個見過世麵的人,來信說,考不上回來,爸媽一樣要你,你安心複習,不要有壓力,一切都是天意。第三次考後,在李軒精神幾乎絕望崩潰時,錄取通知書來了。李軒捧著錄取通知書,一個人跑到山上痛哭一場。這時,李軒的實際年齡已二十三歲。
命運對李軒不公,婚姻卻有點太熱情了。這正應驗了中國的一句古話:禍兮福所依。盡管經曆坎坷,桃運盛開,算不得禍福。李軒在軍校時,便有不少人追求她,可李軒沒有真正看上一個。她來當兵多不易啊!她可不能隨便湊合和一個人過一輩子,她一定要有個理想的愛人,以慰藉她心靈的創傷。她挑呀篩選呀,結果全讓她篩光了,一個不剩。畢業分到女兵連當分隊長後,又有一大群幹部和戰士圍著她轉。她沒有那種姑娘通常有的飄飄然而失去對自我價值的正確判斷。她很清醒,她要實實在在地選擇營造她的棲身之窩。她沒有改變中學時的目標。她努力工作,精通自己的業務,熟悉連裏的其他業務。為了從各方麵提高自己,她讀了大量的書籍,尤其是有關青年修養方麵的書,並從其他任何方麵學習。隻要裏麵有她覺得好的適合她的她就學。在現實生活中也一樣,連裏有一個老技師,李軒覺得她的修養很好,她就很注意學;蘇怡雯,她就更注意琢磨,心裏甚至還有點暗暗的妒嫉,但這小嫉妒沒有影響她的行動。她深知,她的家庭並沒有使她具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她隻是千千萬萬個普通姑娘之一,她要使自己成為一個不錯的有魅力姑娘。她給自己定了要求:熱情,善良,說話溫和文雅,待人謙遜隨和,為人誠實,力戒驕嬌。為了使自己做得更好,她記住了宗政一次點名時說的話:每天晚上睡前,反省一下自己。她對她的指導員很佩服。
她努力分析評判每一個入選者,可沒有一個符合她的要求的。她想二十六歲?根據檔案是二十四歲?還可以等二年,實在不行,就做一次不誠實行為?永遠減去兩歲。
可是熱情又帶來了其他災難,她意識到災難很可能會毀掉她。她很禮貌地對待任何一個人,有求必應,有問必答,人人願意和她聊談,她不會駁人麵子,總是很耐心且裝得很認真地和人談話,盡管大多這樣的談話很無聊,虛度光陰。別人讓她辦個事,她總是竭盡全力。她性格開朗,自然交際很廣,慢慢地在機關大院被譽為交際花。由於她拒絕了太多的追求者,由於那些男士的垂涎在她的真誠麵前碰釘子或望而卻步,又由於她的熱情美麗引來同性的嫉羨,人們就開始議論她。中國人是很有豐富的猜測和想象力的。男士們談話的內容離不開對她的齷齪和下流,他們談論著她並不存在的幽會內容,他們說李軒身上沒有人跡罕至的地方,他們還惡毒地給李軒寄了封信,信裏夾著避孕套。在浴室洗澡時,關心她的女士們和小姐們的眼睛會有意無意地注目李軒的腹部,那腹部的平滑結實漂亮顯然使她們失望。
對李軒的追求者越來越少,圍簇者卻越來越多,李軒知道,這是部隊寂寞的單身漢們把她真當成交際花消遣呢!她表麵平靜依舊,內心卻孤獨痛苦,她真想找人傾訴一下。家裏不行,否則父母還會以為出了什麼事呢。朋友呢,沒有一人能讓她宣泄。她悲哀地想到,她至今還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她的內心愈來愈痛苦。
上次宗政卻對她說了一句讓她怔了半天的話:矜持和適量的冰冷是姑娘保護自己的武器。
今天舞會的氣氛很好,人不多不少,機關大院的舞跳得很好的男軍官都來了。首長也來了不少。
蘇怡雯又拒絕了一個邀舞者。李軒想,要對她說說,不能隨便拒絕別人的邀請。這時,臉上還有窘態的那個邀舞者走到李軒身旁,請李軒跳舞,伸手請舞的動作都有些怯懼。李軒起身,給他一個溫柔的微笑。
副連長米彤到舞廳時,舞會正好過半。這是舞會最融和熱烈的時候。正播著《魂斷藍橋》。約翰·施特勞斯這首著名的曲子,似乎深深打動了人們,一對對舞伴臉上流溢著陶醉。米彤也被感染了,心裏生出股純淨甜美的情緒。這對她來說多麼難得呀!
自從那件事後,米彤的心裏變得憂鬱了,近些日子尤其嚴重,隻有兒子惦惦才能使她暫時擺脫一些煩惱。今天,米彤托小孩有病,又在家忍受著憂鬱的折磨。晚上,她情不自禁地來到舞廳。
在舞池的遠角,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了她的視線,她心裏一動。米彤才明白,晚上這麼想來到舞廳的原因了。真見鬼!那麼長時間了,每次見到他都這樣。
多年來,那個身影一直像魔鬼一樣盤桓在米彤心裏。米彤和他曾有過溫情而熱烈的感情。米彤初識他時,剛和丈夫戀愛。她和丈夫談話的內容有一半是說他。在戀愛半年後,米彤忽然有了一種特別的感覺。他給米彤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平和及親近感。他說話不多卻深刻而有力,和他談話,你總能感到他的睿智和機敏,他可以把很難理解的問題說得平易可懂,可以從一些平常小事提煉出哲理和宗教。他善解人意,總能想到你的心裏。米彤被吸引住了。米彤開始向他傾訴苦惱,對丈夫的,對自己的,對生活的,每次他都讓米彤煩惱而來,歡快而去。可一離開他,煩惱又漸漸起來。那時,米彤已快結婚,那時,米彤三天兩頭和丈夫吵架。米彤愁悒地找他。他對米彤說,愛情是一個互相淨化提高的過程。他真的癡情於你,你就能讓他改變一切,包括難移的秉性。可是結婚後沒幾天,米彤卻當著他的麵和丈夫發生一次淚流滿麵的爭吵。飯桌上,米彤儼然把他當成丈夫了。他落荒而逃。那時,他正在戀愛,一次米彤終於下決心找到他。在街心花園,米彤把他的手按在自己急跳的胸上,然後把埋葬已久的想法告訴他,然後讓他象魚一樣遊遍全身,然後讓嚶嚶的哭聲傳出花園。又過了許久,米彤責怪他為什麼不去她家了。他在米彤三遍逼問後,在一個小雨天,路過米彤家那條街時,忽然想,應該去一次,去最後一次……這次較量,米彤認為明天去見朱麗葉也沒枉了人生。米彤和他攤牌了。他再一次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