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進了樓道,自行車橫七豎八地擋在信箱前邊,她一架一架拉了開來,終於開辟出一條曲折的小路,她擠身進去,終於走到了信箱跟前,她舉起鑰匙去開鎖,鑰匙激動地摸索著鎖眼,她止不住地有點氣急,好像行將去赴一個約會,一個她等待已久的約會。信箱開了,隻有一份忠實的晚報。她幾乎渾身癱軟下來,身後的道路忽然閉合了,又讓自行車封鎖了起來,她再也無法退出去了。她將晚報夾在胳膊底下,關上信箱,重新上鎖。然後艱難地轉過身子,撤了出來。自行車被她拉得亂七八糟,擋住了樓梯入口,她再記不起原先它們是如何排列的了。她盡著她最後的力氣,推著自行車,留出一個狹窄的入口,便再也管不得許多,拖了沉重的步子邁上樓去。她不得不用手去扶那生了鐵鏽的扶手,扶手粗糙地銼著手心,她感覺到鏽爛的鐵屑被她撫落了。她上了一層,走進了黑魆魆的樓道,什麼都看不見了,沒有一點光明的照耀。她慢慢地挪著步子,憑著感覺與習慣,摸到了自家門口。
家裏是黑沉沉的一團,她拉亮了電燈,房裏的家具倚牆立著,流露出一種寂寂的情緒。她不知不覺濕潤了眼眶,她再沒有一點兒體力與精力,她隻能躺倒在床上,她隻有睡覺這一條路了。可是,多年來的生活早已形成了一種慣性,這慣性不露行跡地推動著她,她連坐都沒有坐,放下挎包和晚報,就係上了圍裙。這一套操作早已形成了機械的程序,不用動一點兒頭腦,不用下一點兒決心。從她開信箱到進門,她幾乎是沒有浪費一分鍾的時間,她幾乎沒有休止一個動作,她連貫地、不間歇地走了上來,而在她漠漠的心裏,是早已倒下了數次,又掙紮了數次,是早已經過了長長的跌倒爬起的曆程。她是很累很累了。她心裏是又荒涼又騷亂,又虛空又緊張,這亂七八糟的心情最後便歸宿於一團怨氣。
她再不必矜持了,她再不必保護自己形象了,她已經失了好性子,她是失了一切指望的。於是,她開始等丈夫回家。再過五分鍾,如丈夫還不進門,便算是遲到了,便有了她抱怨與發怒的理由。她盼著丈夫給她一個發怒的理由,可是丈夫的鑰匙總是準時摸索著鎖眼,他是不讓她挑出一點碴兒的,總是在水沸騰了飯,水又幹了,悶上鍋蓋的那一秒鍾推開了門,她是抓不住他一點兒把柄的。可是她多麼難熬啊!他一到了麵前,她便再不需要理由,她的壞性子,她的無由的怒火,全失了約束,全被慫恿起來,她簡直是怒氣衝天,她對著他,劈頭蓋臉地發作了。這一頓飯是在她的絮叨中燒熟,吃完,直到收拾完畢。她絮叨得累了,再說不出新的埋怨,便憤憤地住了口,緊接著,心裏便湧起了一陣委屈與辛酸。她開始憐憫自己,她懊惱自己又失控了,她是再沒指望重新做人了,她便流淚了。丈夫對她的眼淚和對她的絮煩一樣地習慣了,早已不以為怪,便隻默默地對著她看,問她是累了,還是怎麼了。她則又開始絮叨,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卸給他。他想上前安慰她,卻被她怒衝衝地一把搡開,他隻得走到一邊去看晚報了,順手擰開了電視。電視裏正播放著新聞。她大嚷著要他將聲音擰低一點兒,說頭腦都要炸開,話沒落音,丈夫已將聲音擰得沒有了,隻有人形鬼影般地活動。她又覺著了無聊。她對這一切厭煩得透不過氣來,熟慣到了極點的生活,猶如一片種老了的熟地,新鮮的養料與水分已被汲盡,再也生長不出茁壯的青苗,然後便撂荒了。撂荒了的土地,天長日久,又再產生著養分,可是再不會吸引人注意了。她又不是勇敢的拓荒者,她生性厭惡荒地,而喜愛青草蔥蘢的花園,她是再不會去留心一塊荒地,再不會去開拓一塊荒地。她將她的土地種熟了,以她充沛的精力和好奇心加緊地種熟了一塊土地,加速汲盡了一份養料,她的土地不是一年四季地輪回,而是一年八季地輪回,然後便失望下來,將土地撂荒在那裏了。她現在,守著這一塊荒地,為著荒涼哭著,惱著,怨著。
銀幕上的形象在無聲地行動,她的啜泣充滿了小小的房間。她滿可以走出房間,換一下空氣,調節一下心情,可她不願,她非得坐在這裏,找碴兒似的守著她的丈夫,非要將她的心情和他的心情,弄得糟透糟透,否則,這一個晚上她便過不去了。
這一個夜晚是糟透糟透了,然後她才覺著舒服了一些,靜靜地縮在床角裏,等著丈夫來撫慰。丈夫是準時無誤地來到她身邊,撫慰她也撫慰自己,如不是這撫慰,他們的整個生活都將不堪忍受,或許雙方都會考慮出一個絕斷的方法。可他們總是懸崖勒馬,他們總不致真正的決裂。在這一瞬間,他們暫時忘卻了方才的敗興和即將到來的明日的敗性。他們學會了忘記,學會了苟且偷生,學會了得過且過。他們便這樣維係著,維係著度過了無數個晝晝夜夜。
她的希望與早晨的太陽一起升起,早晨新鮮的陽光帶來了他的照應。他是與她一同醒來的,她覺得,這一日,是不會再讓她落空了的,她伸著懶腰,懶懶地想到。每一日的早晨,她都有無窮的希望,希望與體力精神一起培養,一起恢複到她的肌體裏。早晨的一切於她都是吉兆,假如晴天,她便想,是很好的一天啊,假如陰天,她則想,是很不一樣的一天啊!她都是興致勃勃地赴約似的出門和回家。可是,她的希望卻總是落空,她沒有一天實現這希望的。他是在漸漸地、不可阻擋地遠去,他形象變得模糊,行蹤飄移,她再也感覺不到他目光的跟蹤與照耀,她努力回想著與他的一切,一個細節都不曾遺漏,可是每一個細節都像是由她編造出來似的。似乎太過虛渺,沒有一點兒實據;卻又太過具體,與整個虛渺的他不相符合。連她自己都不相信會有那樣的事發生,連她自己都懷疑了。她甚至希望能有流言飛語,她甚至後悔當時掩飾得過緊過嚴,如若泄露了一星半點,這一切便有了旁證,她真想有一個旁證,可是沒有。他好像整個兒地消失了,沒有了,不複存在了,他在哪裏呀!他,在哪裏呀!她焦灼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她怎麼找不著他了,沒了他,她便失了管束與督促,她簡直有點自暴自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