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上了天堂之後,她的苦難就隻是過眼雲煙。”安迪說道,好像這樣就一錘定音了一樣。估計對他而言是這樣吧。

風在呼嘯,臥室那扇窗的舊玻璃咯咯作響,媽媽說:“我現在好瘦,好瘦。我當時可是個漂亮的新娘子,誰都這麼說,不過現在勞拉·麥肯齊卻瘦成這個樣子。”她的嘴角拉長就像小醜做出悲傷疼痛的怪相。

我跟她在房裏又待了三個小時,直到特裏來接替我。她中途可能睡了一會兒,但她現在是醒著的,我不顧一切地分散她的注意,別讓她的身體繼續蠶食自己。我什麼話題都能拿來說,隻是剛巧提到查爾斯·雅各布斯。我問她知不知道他離開哈洛後下落何方。

“噢,那真是段可怕的歲月,”她說道,“他老婆孩子出的事兒真是太可怕了。”

“是的,”我說,“我知道。”

我垂死的母親十足輕蔑地看著我。“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懂。可怕就可怕在這不是任何人的錯。當然不是喬治·巴頓的錯,他隻是癲癇發作。”

然後她就跟我講了我先前告訴你們的事情。她是從阿黛爾·帕克的口中聽來的,阿黛爾說那垂死女人的畫麵在她腦中揮之不去。“我永遠忘不掉的,”媽媽說,“是他在皮博迪家尖叫的樣子。我從不知道一個男人竟可以發出那樣的聲音。”

多琳·德威特,弗納爾德的妻子,給我媽媽打電話交代了噩耗。她第一個給勞拉·莫頓打電話是有道理的。“必須得你來跟他說。”她說道。

母親一想到那個畫麵就嚇壞了。“噢,不!我做不到!”

“你必須做到,”多琳耐心地說,“這不是電話說說就了事的那種,而且除了瑪拉·哈靈頓那老烏鴉之外,你是他最親近的鄰居了。”

母親所有的沉默內斂都被嗎啡一掃而空,她跟我說:“我鼓起全部勇氣,但一出門勇氣就都沒了。我轉身跑回茅房去拉屎。”

她從我們住的小山丘下來,穿過9號公路,來到牧師宅邸。雖然她沒說,但我可以想象這是她這輩子走過最漫長的一段路。她敲了門,一開始他沒應門,不過她能聽到屋裏收音機的聲音。

“他怎麼可能聽得見?”她衝天花板問道,我就坐在她旁邊,“第一次敲的時候,我手指關節幾乎都沒碰到木門。”

第二次她敲得更用力了。他打開門,透過紗窗看見她。他手裏正捧著本大書,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記得書名——《質子和中子:電所不為人知的世界》。

“你好,勞拉,”他說道,“你沒事兒吧?臉色怎麼這麼蒼白。請進,快請進。”

她進了屋子。他問出什麼事兒了。

“發生了一起可怕的事故。”她說道。

他臉上的憂慮更凝重了。“是迪克(理查德的昵稱)還是你們家孩子?要我過去嗎?勞拉,你先坐下,你看上去好像隨時都會暈倒。”

“他們都沒事兒,”她說,“出事兒的是……查爾斯,出事兒的是帕齊,還有莫裏。”

他細心地把那本大部頭在廳裏的一張桌子上放好。估計她是這時候看到書名的,她能記住書名我並不驚訝;這種時候,人們往往什麼都能注意到,而且什麼都能記得住。我就親身經曆過。我寧可不要這種經曆。

“他們傷得有多重?”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問,“他們是在聖斯蒂芬嗎?肯定是那裏,那是最近的醫院。我們開你的旅行車好嗎?”聖斯蒂芬醫院在羅克堡,不過他們被送去的當然不是那裏。“查爾斯,你必須做好心理準備,承受一個可怕的打擊。”

他抓住她的雙肩——輕輕地,並不使勁,她說道——但是當他低下頭凝視她的臉時,他的雙眼就像著了火一樣。“有多糟糕?勞拉,他們傷得有多重?”

母親開始哭泣。“他們都死了,查爾斯。我很抱歉。”

他放開她,雙臂頹然落下。“不會的。”他說。用的是男人陳述一個簡單事實般的語氣。

“我本該開車來的,”母親說道,“我本該開著旅行車來的,對,我沒動腦子,就這麼走過來了。”

“他們沒死。”他又說道。他轉身背對她,額頭頂著牆。“不會的。”他用頭撞牆,用力之大,連牆上耶穌抱小羊的掛畫都哐啷作響。“不會的。”他再次撞牆,掛畫脫鉤砸了下來。

她抓起他的胳膊。他的胳膊鬆軟無力。“查理,別這樣。”然後,她仿佛是對自己的子女說話而不是對一個成年人:“親愛的,別這樣。”

“不會的。”他再次用頭撞牆。“不!”又是一下。“不!”

這次她用雙手把他抓住,把他從牆上拉開。“住手!你給我立刻住手!”

他看著她,茫然不知所措。他的眉間有一道亮紅的印痕。

“他的神情,”這麼多年後,她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地跟我說,“我不忍心看,但我不能不看。這種事一旦開始就必須進行到底。”

“跟我走回家去,”她跟他說,“我給你來一杯迪克的威士忌,你需要喝點兒酒,但我知道你這裏沒這種東西……”

他笑了,那笑聲讓人震驚。

“然後我開車載你去蓋茨瀑布。他們在皮博迪家。”

“皮博迪家?”

她等他把話聽進去。他和她一樣清楚皮博迪家是做什麼的。截至當時,雅各布斯牧師已經主持過數十場葬禮了。

“帕齊不可能死,”他用一種耐心的講學般的語調說道,“今天是星期三。星期三是意粉王子節,這是莫裏說的。”

“查爾斯,跟我來。”她拉著他的手,先是把他拽到門口,然後把他拉進秋日的豔陽之下。那天早晨他還在妻子身旁醒來,跟兒子麵對麵吃了早餐。他們閑話家常,就像大家平時一樣。誰都無從知曉,隨便一天都可能是我們倒下的一天,我們永遠無法知道。

等他們到了9號公路——灑滿陽光、靜默、一如既往沒有車輛的9號公路——他側過頭,像狗一樣,去聽西羅伊斯丘方向傳來的警笛聲。地平線上殘留一抹煙氣。他看著我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