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凜冽,風吹在臉上像針尖在輕刺,每吸入一口氣,肺裏就會有微微的麻痛,我卻十分享受這種感覺,因為這是真實的感覺。自從卷入盜墓案之後,我感到每天都被不自然的、噩夢般的想法填滿,這些想法逐漸滲透到我生活的方方麵麵,卻無法將它們趕出去。我內心需要真實的感覺,想牢牢抓住一個東西來阻止傷口流血。
二根米是個沉默的青年,他在前麵打手電就好比一盞移動的路燈。走在不折不扣的高原樹林,空氣混合了好聞的水果腐爛味、潮濕的苔蘚味、甜酸的泥土味。跟閩西山區相比,這裏的空氣密度更大,更寒冷,因為潮濕而非常黏稠。如果用一個東西來描述這裏的大氣環境,最貼切的莫過於人的腋窩。二根米年輕力壯,他知道我恐水,也背過我一次,當我們走到晃晃橋的時候,他二話不說,背起我就上了橋。
到了桃盤,釋比還在橋頭的空地等我,二根米說去看看車子加油好了沒有,就走了。在接近淩晨的寂靜深夜,一盞路燈有氣無力地打在我們身上,顯得百無聊賴。釋比笑一笑,說要給我做一個魔術。他把一片碎瓦放在羊皮鼓下,用手掌輕拍三下鼓,輕聲念了一段隻有他自己聽得懂的咒語,然後翻過羊皮鼓,那一片碎瓦讓人難以置信地變成一塊黃金。在我匪夷所思的目光中,釋比問我要不要試一試,隻要咒語沒念錯碎瓦就一定會變成金子。他讓黃金重返碎瓦,壓在羊皮鼓下讓我試驗。在我動手拍鼓前,釋比做了一個在我看來純屬多餘的提示:
“你念咒語的時候,最最重要的是不能想到自己的母親。”
我想,怎麼會呢?我好好的想母親幹嗎?可是,當我拍完羊皮鼓,念完咒語,翻過鼓來看,碎瓦仍然是碎瓦,哪有什麼黃金。釋比狡黠地一笑:
“告訴我,念咒語的時候是不是想起母親了?”
我無法否認這一點,不過,假如沒有釋比的多餘提示,我是絕不可能犯這個錯誤的。見我點點頭,釋比總結說:
“世界上的事情無所謂有沒有,沒有的,說了就有;有的,沒人說就沒有。你母親的事本來沒有,現在有了,你想想,是怎麼有的呢?你應該忘記過去,而不是追尋記憶。忘記不應該記憶的,碎瓦變黃金。記住我的話吧。”
這時,一輛吉普車搖搖晃晃開過來,二根米跳下車說:“你們上車吧,快天亮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父親(按七斤的說法隻是我的養父)楊仁傑這樣愛麵子的教授會以何種方式自殺,上吊、吃藥、跳樓、跳海還是抹脖子?不用問我都知道他為什麼自殺,隻是不知道他以何種方式自殺,我該以什麼態度辦喪事。應該以客家人的方式搞得隆重一點呢,還是服從濱海大學的安排隨便火葬拉倒?
踏上濱海市的土地,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掛通吳醫生的電話,吳醫生在線路的那一端安慰我說:
“屍體已經冰凍在殯儀館了,怎麼回事兒你過來我跟你說,別著急,電話裏說不清楚。”
精神病院我是很熟悉的,找到它不難,難的是如何進去,我既不是病人也不是家屬,有一點像病人又有一點像家屬,這樣的形象是很容易引起保安警惕的。跟保安磨蹭半天,最後還是吳醫生出來接我。吳醫生拉著我的手,眼睛笑成了月牙形,抖一抖長壽眉對保安說:
“他是我長期觀察的病號,以後來找我隻管讓他進來。”
保安啪地立正,朝我們敬了一個禮,動作滑稽,跟剛才狗仗人勢的態度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這不讓我吃驚,讓我吃驚的是,保安高聲說:
“知道了,吳院長!”
我停下腳步打量吳醫生:“你是院長?”
“沒有的事。”吳醫生鬆開拉我的手,改為摟住我的肩膀繼續走路,“是掛職的副院長,我的單位在廈門仙嶽醫院。”
進了門診大樓,吳醫生領我進去他的診室,這是一個小套間,外間有一桌一椅一凳一櫃,桌子上有文件夾,櫃子裏有資料,角落有飲水機;裏間十分古怪,除了一把椅子、一座鍾擺老長的時鍾,居然還有一張床。吳醫生看出了我的驚奇,指著那張沙發床說:
“這是給病人躺的,用來做催眠用,這座大時鍾也是用來幫助病人催眠的。”
“你就在這麼舒適的地方上班,不用去病房?”
吳醫生自己在床頭坐下,請我坐椅子。“醫院知道我在這裏掛職不過兩年,對我很客氣,沒讓我做具體的事務性工作。所以我很閑,做一點課題研究,去亞太學院上上課,幫忙做一點心理谘詢。找到你可不容易,我通過旅行社問到二根米家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