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事變像尖銳的利爪,突破了日常的肌膚。
那天我剛剛走到殯儀館門口鳳凰木的樹蔭下,吹散水泥墩上的花瓣,還來不及坐穩,他們就走到我麵前了。兩個男人跳下刷有“煤炭監察”字樣的工具車,急匆匆朝我走來:
“請問,你就是那個叫討食客的職業葬師嗎?”
他們倆都戴墨鏡,為了看清他們的臉,我隻好摘下自己的墨鏡。“我就是,”我說,“你們有什麼事?”
胖一點的那個刷地拉開公文包,抓一把錢在手上說:“出大事了,礦難,死了十三個人。這是一萬塊定金,你跟我們去黃坊,事情辦妥了該給多少給多少。”
我接過錢瞅瞅,那些百元大鈔雖然有煤炭的黑漬,但粉紅的底色仍然明顯。我有紅色恐懼症,別過臉去說:“我不去。”
胖子急了,一把錢塞回包裏,再掏出來的時候就是兩把錢了:“兩萬,先給兩萬,再多就得去銀行取了。——沒帶那麼多現金。”
他們誤會我了,其實我不是嫌錢少,而是這事犯了我的忌。有兩種死人我是不去做葬師的:一種是被活埋的人,一種是屠戶。被活埋的人說明命中注定他要死在那裏,挖出來再安葬就是二次葬了,這有悖天意。屠戶殺生多作孽深重,一般不得好死,假死幾次反複折騰,不被嚇死也要被累死。什麼礦難,不就活埋嗎?所以我不去。
胖子見我沒理會他的錢,也就是沒理會他,伸出本來見不到的脖子朝工具車喊:“楊教授,楊教授你快來呀!”
哪個楊教授?我還沒回過神來,車門打開了,探下一條肥嘟嘟的腿,又探下一條肥嘟嘟的腿,接著是大肚皮。等見到大肚皮就差不多見到臉了,天哪,原來是我父親。胖子把兩萬塊交給父親,父親捧在懷裏,臉上裝出悲戚的表情,眼裏卻放出喜悅的光芒。父親捧著錢走過來,每走一步都要渾身顫抖一下,這種顫抖不僅是因為肥胖,還有喜出望外帶來的過度興奮。父親說:
“顧局長是我學生,他先找到我,讓我帶他來這裏找你。”
那個跟胖子一起來的瘦子估計是胖子的司機,見時機已到,及時插上了嘴:“我們是海源煤炭安全監察局的,這位是我們顧局長。”
局長的頭銜既不能威脅我也不能打動我,倒是父親的一句話改變了我的主意。父親是這麼說的:“那些死難的礦工曝屍野外,可憐哪。討食客,讓他們早日入土為安,也是行善啊。”
我用巴掌拍幾下胸前的羊皮鼓,低頭想了一想,定了定決心,然後把羊皮鼓交給父親,讓他帶回家去,拎起黃布包就上了他們的車。
黃坊煤礦在閩西海源,海源是縣級市,說起來好聽,其實也就一個小縣城的模樣。就算走高速,從濱海市出發也要三個小時車程才能到海源。
黃坊煤礦跟所有的煤礦一樣,井口四周的山坡滿是烏黑的雜亂,長年累月散落的煤屑一直延伸到蜿蜒而曲折的土路上。與其他煤礦不同的是,黃坊煤礦那一排排建在山坡上的白房子,由於是新建來不及汙染的緣故,遠遠望去,還真有一點部隊營房的整潔與嚴肅。
可是,越接近礦井就越不像營房了,一路警笛聲不斷,警車,轎車,救護車,消防車,礦山救護隊那種屎黃色的救援車,一輛接一輛地與我們的工具車擦肩而過。工具車停了,我隨他們下了車,隻見礦井前黑壓壓地聚集了好多人,個個麵色凝重。一個肥頭大耳的人正對著一群哭哭啼啼的男女老少說話:
“怎麼叫政府不管呢?早在去年春節,海源市政府煤炭安全監察局就給黃坊煤礦下達了停產整頓的通知,連哪個部位存在安全隱患都寫在了通知單上。但是,黃坊煤礦一天都沒有停產過。這是煤礦不服從管理,不是政府不管……”
這個說話的人戴了一頂嶄新的安全帽,由於安全帽太小,扣在他的大腦殼上好比茶杯倒扣在西瓜上,顯得相當滑稽。不用頭腦,隻用腳趾頭就能判斷,這個大腦殼是市領導,而那些滿臉茫然與期待的鄉巴佬無疑是遇難礦工的家屬。顧局長拉著我擠進人堆說:
“葬師來了,葬師來了。你們哪一家要的?”
一個老頭驚愕地看著我,然後說:“我要。”一個婦女撩起衣襟擦幹眼淚說:“我也要。”一個紅眼圈的中年男人喉結上上下下地躥了好幾回,才說:“算我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