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國無人(自序)(1 / 3)

我的著作多數太“重”,太嚴肅,《人論二十五種》此書則很“輕”,至少可以說是“以輕馭重”,以嬉笑取代歌哭。因為自己覺得“別具一格”,就想讓國內的朋友也看看笑笑。此書寫於出國後的第三年和第四年,即1991年和1992年。那時我已結束了內心的“窒息感”,從苦悶中跳出。很奇怪,身心一放鬆,“幽默”也隨之產生,《人論二十五種》正好補充了我論著中“輕”(幽默)的闕如。

此書初版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製作和推出,這一出版社一向隻出英文著作,《人論二十五種》算是它的第一部中文書籍,這要感謝林道群兄的“破格選拔”。書出版後頗受歡迎,半年後就出第二版。李澤厚兄讀後(1993年)評價說:“這是你最有特色的一本書。”有朋友肯定,我就更自珍自惜了。

但是此書畢竟寫於出國初期,當時雖然已調節了一些心理“傾斜”,但還沒有完全放下激憤情緒,“輕”中還是帶“刺”,這與我近年來的“從容”筆觸有所不同,現在此書在國內出版,我擔心會無意中傷及他人。倘若有讀者感覺不對,請多鑒諒。好在我的各論都是“對事不對人”,沒有具體指涉對象,換句話說,這是“精神現象”批評,不是“人身抨擊”之書。幽默的特點本就沒有攻擊性與侵略性,隻是為了讓自己解脫也讓讀者輕鬆一些而已。劉再複2010年11月初於美國國無人(自序)

屈原在《離騷》的末段中雲:亂曰:

已矣哉,

國無人——

莫我知兮,

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

吾將從彭鹹之所居。屈原在這首卓絕千古的長詩中最後感慨“國無人”,說的是國中沒有賢者、識者能與他的心靈相通。這自然不是說國中沒有普通意義上的人,而是說國中沒有傑出人才。舉國無人,這是多麼深的感慨!屈原已感到楚國大廈將崩,能夠支撐“美政”的精華,死的死,走的走,有的被囚禁,有的被殺害,連他也被放逐,國中真是沒有人才了。一個朝代滅亡之前,總是要為自己掃清通向墳墓的道路,而這種清掃,就是掃除自己的精英。

中國是個人治的國家,國中有無人才,變成一個很突出的問題。古學者早已論斷:人存政舉,人亡政息。人與政的關係極大。中國曆來的家政國政主持者最擔心的就是能否“得人”,是否有像樣的“接班人”。他們最憂慮的就是“斷後”,即“後繼無人”。我寫過一篇短文叫做《賈府的斷後現象》,正是說昌盛一時的賈府最後走向衰敗,並不在於它被“抄檢”,而在於它的“斷後”。“抄檢”固然傷了元氣,但是,隻要有人,還可以重整乾坤。遺憾的是,到了寶玉這一代,府中已無人矣。以榮國府而論,府中多半是一些美麗而無治家之才的女子;男子中本可以支撐局麵的賈珠偏偏夭折,唯一可用的賈璉又“腐化墮落”,忙於尋花問柳,而寶玉雖有好性情卻無好本事,剩下的賈環則是“劣種”,屬妄人和末人。最後可算“好苗子”的賈蘭,雖還努力,但年輕輕就成了套中人,講的是一派“酸論”,能否成才還是個問題。對於賈府的“斷後”現象,王熙鳳最敏感地意識到。她早就看到賈府上下個個不中用,難成大氣候。《紅樓夢》第五十五回中,她在平兒麵前分析了榮國府中的人說: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裏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裏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隻等有熱灶火坑讓他鑽去罷。……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他。倒隻剩了三姑娘一個……在賈府中,王熙鳳算是一個猛人。平兒雖是她的知己,但不是她的幫凶,本可能墮落成為虎作倀的“倀人”,卻偏偏成了對一切人都好的賢人。王熙鳳在知己麵前,清醒地分析了賈府的人才危機,看到人雖多而不中用的問題,看得真是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