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出塵·拈花菩提(1 / 3)

那日的草庵,《金剛經》被菩提覆蓋。石榴裙下,他們大吹法螺,法事一場接著一場,綿綿不絕。菩提青燈,晨昏交接,禪在溫柔鄉,化作了繞指的一縷香。她壞了他一世的修行,他卻成就了她一生的愛。是劫,還是緣?是要度人,還是度己?他已經分不清了。

倉央嘉措

不負如來不負卿

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你寫給我的書箋,還有相約藏南的諾言。那一段少年情事,雖已時隔多年,卻依然清晰,猶曆曆可辨。很多時候,我們轉山轉水,卻轉不過塵世的輪回。原來,有些情感,是刻在心底的朱砂。不管曆經多少年,都深摯得無法告別。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驀然聽見你誦經中的真言;那一月,我轉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隻為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隻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我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想要和你去藏南,在積雪成川的高原,將那日的念珠輕拈,經筒輕轉。在斜陽半枕的佛前,看山水流轉,日月涅槃,然後等待一場紅塵的因緣。夜幕下的布達拉宮,藏香縈繞,青煙如歎,有梵唱不斷,“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三百年的光陰流轉,那場淒美的愛情,依然清澈得讓人扼腕。

他就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你說他是雪域之上最大的王,也是世間最美的情郎。他的身上始終都流淌著一種對自由無盡的渴望,宗教的神聖,政治的詭譎,愛情的淒美,命運的無常,使他這個遁入空門的僧,一生都充滿傳奇色彩。

他原本出生於西藏南部一個偏遠的山村。在他出生的第二年,五世達賴喇嘛圓寂。西藏上層統治者和蒙古部落上層之間的權利鬥爭呈白熾化。當時執掌大權的攝政王桑結嘉措“偽言達賴入定,居高閣不見人,凡事傳達賴之命以行”(《西藏通覽》),秘不發喪15年。因而倉央嘉措和其他轉世靈童不同,不曾進宮接受佛法教育和戒律約束,而是一直在民間過著自由的塵世生活。可是,這樣自由快樂的塵世生活,對少年的倉央嘉措來說,隻不過是一場短暫的夢而已。

公元1696年,康熙帝親征準噶爾叛亂,獲知五世達賴早已歸西,即降旨問罪桑結嘉措。次年,十五歲的倉央嘉措被桑結嘉措迎入布達拉宮,取法名為羅桑仁欽·倉央嘉措,隨後便舉行坐床典禮,成為雪域之上最大的王。

然而,被奉為雪域之尊的倉央嘉措,和凡人沒有兩樣。即便隔著高牆宮禁,他的心依然流連在宮外的世界。但作為至高無上、俯視眾生的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並不能隨意前往。對塵世生活的向往和對自然的熱愛,像一團火焰,在倉央嘉措的胸中升騰,不可遏製。他割舍不下對家鄉的熱愛和對青梅竹馬姑娘的思念。

在布達拉宮的深牆,他一遍又一遍地歌唱著:

心頭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絕代容。

恰似東山山上月,輕輕走出最高峰。

我與伊人本一家,情緣雖盡莫谘嗟。

清明過了春自去,幾見狂蜂戀落花。

跨鶴高飛意壯哉,雲霄一羽雪皚皚。

此行莫恨天涯遠,咫尺理塘歸去來。

有很多次,在悲愴哀婉的梵唱裏,我仿佛就已置身於宮禁森嚴的布達拉宮,仰望著他曾經仰望過的東山,流連著他曾經流連過的花叢。我亦著了僧衣,海青色的僧衣,比黑夜還黑的僧衣,在夜幕下會遁於無形的黑衣。我於夜幕時分,佇立在他盤桓過的宮牆下,將握在手心裏的詩箋,一遍一遍,虔誠、悲情地吟唱著,摩挲著。為這空氣裏,留存的氣息。時光回環。三百年的光陰,仿佛隻是一瞬。照壁上映出了他俊美的麵容。

一切曆曆,宛如昨日。

黃昏的拉薩街頭,裝束一新的倉央嘉措化名“宕桑旺波”,他匆匆地繞過布達拉宮森嚴的高牆,穿過長長的街巷,在清涼的梵唱聲中,鑽進帕廓街邊的小酒吧,與那如月般皎潔的姑娘幽會,直至拂曉方才離去。

大雪紛飛的夜晚,整個布達拉宮一片肅靜。一個輕快的身影,越過寺院的後牆,消失在茫茫的雪原中。第二日清晨,巡寺的僧人,在雪地上發現了一行清晰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倉央嘉措的居室。

《倉央嘉措情歌》的譯者曾緘在其《布達拉宮辭並序》裏記載:“黃教之製,達賴住持正法,不得親近女人。而倉央嘉措,情之所鍾,雅好佳麗;粉白黛綠者,往往混跡後宮,侍其左右;意猶未足,自於後宮辟一籬門,夜中易服,挾一親信侍者,從此門出,更名宕桑旺波(也譯作蕩桑旺波),微行拉薩街衢;偶入一酒家,覿當壚女郎殊色也,悅之;女郎亦震其儀表而委心焉;自是昏而往,曉而歸,俾夜作晝,周旋酒家者累月。其事甚秘,外人無知之者。一夕值大雪,歸時遺履跡雪上,為人發覺,事以敗露。”

倉央嘉措流連於茶塘酒肆,吟情詩,近女色,悖行種種,在僧俗的眼中成了一個風流倜儻,甚至放蕩不羈的法王。清人彭孫遹《金粟詞話》記載:“達賴六世……其才華智慧,尤為曆世達賴之冠,故其行徑亦大有異於眾者。曾因私出後宮,微服夜遊拉薩酒家,結識一當爐女子,兩情繾綣,韻事外傳,事為權臣所悉,即引為廢立奸謀之藉口。”有人甚至以此名義奏請康熙皇帝廢黜他。然而對於街巷的議論,倉央嘉措卻不以為意,因為他知道自己:

天天有人做伴,從來未曾獨眠;

雖有女子在旁,從來沒有沾染。

倉央嘉措以特有的真誠,大膽以及絕世才華,將對本尊的虔誠與證悟的喜悅,踐實在自己的一言一行中。在他看來,俗世的種種表現,都不過是修法體驗的生動呈顯。

沉浸在修行快樂裏的倉央嘉措,卻不知道自己的言行和舉止,已受到僧眾和社會的非議與詬病,連他的上師五世班禪喇嘛,也規勸他以修行為重。倉央嘉措陷入兩難的境地,他哀婉地寫道: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在宗教與世俗的兩難選擇中,倉央嘉措寧願選擇做一個宗教的叛逆者,隻想服從自己內心的召喚。他一度跑到日喀則,跪在紮什倫布寺(班禪喇嘛駐錫地)前,向曾為他剃發受戒的師傅五世班禪喇嘛明確宣布:“你給我的袈裟我還給你,你在我身上的教戒也還給你,六世達賴喇嘛我不當了,讓我回去過普通人的生活吧!”固執的倉央嘉措,寧可舍棄法界的輪回,也希望心中的玫瑰得以綻放。

然而,至真至性的倉央嘉措尚未能脫掉袈裟,便成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二十四歲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被康熙皇帝以“耽於酒色,不守法規”的罪名廢黜,並被執獻京師。至於倉央嘉措後來的命運,史書上一直語焉不詳。

但這仍不失他是雪域之上最大的王,毫不減損他是世間最美情郎的稱謂。盡管倉央嘉措背叛了信仰,但他卻以真摯的心歌唱了愛情。《飲虹樂府》卷八有倉央嘉措《雪夜行》,小序雲:“事以敗泄坐廢,走青海坐病死,藏之人憐而懷之,至今大雪山中未有不能歌六世達賴情辭者。”三百年來,擁有活佛和詩人雙重身份的倉央嘉措,像盛開在雪域高原的格桑花一樣,始終活在人們心中最聖潔的地方,且曆久難忘。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那日的布達拉宮,日光傾城。遙遠的雪線之上,一片空靈。我長坐在佛前,廊間的風夾著深婉的梵唱,穿透我的身體和意念,回蕩在遙遠的時空。一切猶如虛空。

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你寫給我的書箋,還有相約藏南的諾言。那一段少年情事,雖然已時隔多年,卻依然清晰。猶曆曆可辨。很多時候,我們轉山轉水,卻轉不過塵世的輪回。

原來,有些情感,是刻在心底的朱砂。不管曆經多少年,都深摯得無法去告別。

倉央嘉措

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公元1683~1706年),門巴族人,西藏曆史上著名的人物,公元1683年(藏曆水豬年,康熙二十二年)生於藏南門隅的一戶農奴家庭,父親紮西丹增,母親次旦拉姆,家中世代信奉寧瑪派(紅教)佛教。他的一生充滿著傳奇,從一個窮困農奴兒子,到最為尊貴的活佛,身居清靜莊嚴的布達拉宮聖地,卻向往自由率性的凡間。他是活佛,也是溫柔的情人和出色的詩人,愛情被他寫成動人的詩歌,在藏漢各地代代流傳。

辯機和尚

醉笑陪君三千場

那日的草庵,《金剛經》被菩提覆蓋。石榴裙下,他們大吹法螺,法事一場接著一場。綿綿不絕。菩提青燈,晨昏交接,禪在溫柔鄉,化作了繞指的一縷香。她壞了他一世的修行,他卻成就了她一生的愛。是劫,還是緣?是要度人,還是度己?他已分不清。

他是大唐的高僧,深得玄奘器重的弟子。

她是皇家的公主,最受太宗寵愛的女兒。

一個俊逸出塵。一個傾國傾城。他們故事的開始,似乎就注定是悲劇的發生。

暮春的長安,弱柳拂煙,有宮闕萬千。

嬌馬輕衫,前呼後擁,百無聊賴的公主,隨夫君出遊。為了討好喜愛狩獵的妻子高陽公主,駙馬房遺愛費盡了心思,特意選取了長安西南郊一片肥美的林地。

生於帝王之家,自小聰慧可愛的高陽公主,一直被父親李世民視為掌上明珠。及其及笄,唐太宗李世民便將她許給了宰相房玄齡的次子——房遺愛。《新唐書·列傳第二十一》記:“次子遺愛,誕率無學,有武力。”然而,高傲,聰慧,驕橫,凜冽,傲視眾生的高陽,怎會將房遺愛這樣一個空洞乏味的悍夫放在眼裏?洞房之夜,高陽便令房遺愛不得近她的閨房半步。她是淩寒綻放的梅花,寧可孤獨終老,也不願被庸俗侵擾。

春草碧色。無邊無際。

她信馬由韁,卻不知一場花事即將盛開。

在一片樹林的背後,她和他相遇了。一座孤零零的草庵,一襲粗舊的僧袍,卻依舊掩飾不住他眉宇間的清麗妙絕。她第一眼便看到了他——辯機,大唐風華絕代的僧,有著遠祖隱逸之士的血統。他風神俊朗,悟性非凡,文采斐然,十五歲剃度,二十歲便與唐玄奘在弘禪寺譯經。彼時的他正在草庵外潛身修法,篤定而安詳。宛如一朵出水的青蓮,在塵世外盛開。就在那一個瞬間,他被攝入了她的眼,落入了她的心,化作了春水瀲灩。

在塵世裏等候千年的高陽,在菩提樹下拈花焚香的高陽,一眼望過去便丟了魂魄的高陽,終於知道,她等候已久的良人就在眼前。紅塵萬丈,化為一方,他成了她的佛,亦成了的劫。就在她看到他的一刹那,風韻高朗的他已住進了她的心,她的身裏。她是淩寒的梅,傲視了眾生,卻願為他低下蛾眉,做傾情的綻放。

她願為他,一切不顧。哪怕此生,萬劫不複。

大唐的公主,敢恨敢愛的高陽,當即就做出了驚世駭俗的舉止,她命隨從的宮女將攜帶的帳床等用具,抬進了辯機的草庵。“初,浮屠廬主之封地,會主與遺愛獵,見而悅之,具帳其廬,與之亂。”她認定了他,也要定了他。她要與他在這萬丈軟紅裏相愛一場。醉笑陪君三千場,共赴巫山雲雨道場。

你眼前的我,是紅塵萬丈。

我眼裏的你,是化外一方。

若,你跳得出去,且安心做你的和尚,

我隻記取你當初的模樣:

白衣勝雪,才冠三梁。

若,跳不出去,親愛的,

請與我在紅塵裏相愛一場。

醉笑陪君三萬場。

不訴離觴。

十丈軟紅,三千繁華。若是塵緣到了,任誰也無能為力。佛亦不能例外。在美麗高傲的公主麵前,辯機隻能步步後退,步步淪陷。一切的辯解和拒絕,都顯得蒼白而無力。他知道她是他命中的劫。魔由心生,在推拒的刹那,他已將情根深種。佛曰:“圓照三觀,唯心生萬法,空無色相。”辯機的凡心一動,他的心中便映出了高陽桃花一樣的嫣紅。由裏及外,不著胭脂的紅。清風徐徐,般若無言。輕紗一縷縷飄落,她雙峰巍峨,宛若靈山再現;軟語呢喃,她唇角盛開的笑,是蓮花朵朵。

是紅塵萬丈,亦是化外一方。那日的草庵,《金剛經》被菩提覆蓋。石榴裙下,他們大吹法螺,法事一場接著一場。綿綿不絕。菩提青燈,晨昏交接,禪在溫柔鄉,化作了繞指的一縷香。她壞了他一世的修行,他卻成就了她一生的愛。是劫,還是緣?是要度人,還是度己?他已分不清。

草庵外斜陽冉冉。一瞬恍若千年。樂善好施的駙馬房遺愛,也終於做了成人之美,為公主盡孝盡忠地擔當起了護衛之職。房遺愛的菩薩心腸,事後也得到了高陽公主的報答。高陽將大量的金銀珠寶贈送予他,並容許他與府中的侍女明來暗往,閑暇的時候,還會在太宗麵前為他說幾句好話。兩人也因此相處得甚為融洽。

青山巍巍,春水蕩蕩。自此以後,十七歲的高陽和二十歲的辯機,用盡他們一生的修行,化作了踏刃而舞。山川河流,城垣桑林,不管是皇家的陵闋,還是佛家的廟堂,都留下了他們纏綿的身影。禪是春風化雨,於他們,化作了無所不在的風流和綢繆。浩浩蕩蕩,萬世不絕。

那些日子,在愛的喜悅裏,她心無旁騖,全身心地交付出自己,若嬌豔的牡丹,恣肆地盛開在大唐的天空。千姿百態,妖冶而嫵媚。而他則如廟堂的鍾磬,在佛祖和紅顏之間不停地糾纏和搖擺,清音嫋娜。他心念菩提,可終放不下這一段塵緣,棄不了她的至媚纏綿。他參得透生死,卻參不透,他們的一夕歡愛,究竟是福,還是劫?

蓮花池旁,他輕念著“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卻又在她的石榴裙下,修煉著金剛不壞之身。桃紅和青蓮,有無數的意念,在他的腦海裏雀躍著盛開。塵心與禪意,他已經分不清,他也不願、不能分得清。他們放浪無羈,纏綿無盡,為彼此勇敢地交出了自己。卻又悲觀無望,猶如飛蛾撲火,義無反顧。隻是,這樣的愛,注定苦澀無果。

最終,辯機選擇了回歸菩提。貞觀十九年,辯機被玄奘親自挑選為譯經人,前往弘福寺長住,隨師傅一起編譯《大唐西域記》。離別,愁緒,將高陽緊緊纏繞。宗廟裏,他們又抵死纏綿。希望時光就此打住。

可是,她知道有些東西,終是留不住的。她為他送別,灞陵上,殘陽如血。他們十指相扣,無語凝噎。她將她的心交付,也希望他能夠帶上。她將父親李世民送給她的皇家珍物——玉枕,也一並交予。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枕在身下,日日相伴,她希望他能睹物思人,舊情不忘。

寢宮內,孤燈殘影,日月經年。她將往事深埋。她在等待,冬去春來,一場花事盛開。廟宇內,青燈古卷,梵歌清唱。他窮經皓首,著書十年。以為此生與她佛俗兩隔,從此,永不再敘。

可是因緣相連,冤冤相報,他們犯下的劫,終究誰也逃不掉。某日,官府捉到一個小偷,竟從他的屋子裏搜到了這個她送出的玉枕。這是皇家的寶物,官府一看,不敢怠慢,立即上報唐太宗。唐太宗看到玉枕,龍顏大怒,追查下去,很快他們的奸情,便得以泄露。

她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信物竟成了證物。自負的高陽,驕傲的高陽,她將一切和盤托出,並向父王撒嬌,他是無辜的,一切都是她自作主張。她以為寵愛自己的父親,會明了一個女兒的癡心,從而成全她和他長相廝守。可是,這一次,她偏偏失算。大唐最負盛名的僧,在唐太宗的眼裏,也不過是螻蟻一隻。他竟敢作奸犯科,玷汙皇家聲譽。高陽沒有等到父親的寬恕,卻等到了“太宗怒,腰斬辯機,殺奴婢十餘人”的結果。這一次,她終於親手將自己最愛的人,送上了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