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南溪河穀上熱浪們滾滾而來(1 / 3)

熱浪是什麼?是從天空和大地的盡頭朝著麵頰、耳額、脖頸、鎖骨以下的身體奔湧而來的一種漫流。當史小芽躺在母親身邊時,父親也躺下了,小哥哥史小竹也躺下了。熱浪就在這個漫長的夜晚開始四處流竄——這是第三夜。從湖南老家支邊到雲南再支邊到了河口再支邊到了南溪農場再支邊到了南溪河穀最熱的地帶,這是二十世紀的五十年代最後的一年,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節令,年僅九歲的史小芽和十二歲的哥哥就這樣跟著父親史國柱、母親謝麗梅上了火車,整個車廂內充滿了歡歌笑語——從車廂中散發出濃鬱的汗衫味,幾十節車廂都是誌願者。這些湖南農民們被那片美麗的幻象所吸引著,對於史小芽全家來說那片頭頂香蕉腳踩菠蘿的世界是甜蜜而又美好的,從香蕉和菠蘿上仿佛沁來了無邊漫際的甜蜜蜜,這些甜蜜蜜似乎已從枯燥的家鄉的田窪中彌漫過來了。而美好的幻景是看不見的。不管怎麼樣,史小芽就這樣嘴唇中蕩漾著——頭頂香蕉腳踩菠蘿的甜蜜蜜來到了這片熱浪之下。

甜蜜蜜在哪裏蕩漾呢?那片頭頂香蕉腳踩菠蘿的美景在哪裏呢?他們將要棲居的第二故鄉在哪裏呢?當史小芽睜大雙眼時,眼前出現了一片熱浪,盡管熱浪是看不見的,卻是可以觸摸到的。眼前出現了一座座茅屋,父親用扁擔挑著從湖南老家遷來的全部家私:一口鐵鍋,兩床被褥。因為出發時,遵循了上級的指示,支邊家屬的所有東西都要從簡。母親卻執意要帶上兩床被褥和一口鐵鍋。在母親執意的要求下出現了父親的扁擔,這些不多的家私就這樣上了火車上了卡車。這些家私就這樣從湖南搖晃著搖晃著隨同史小芽幻想中的甜蜜蜜來到了雲南。當他們奔往棲居地時,內心充滿了喜悅,不管漫長的遷徙之路多麼疲憊不堪,不管腳踵因不斷的乘車換車腫脹得多麼厲害,在那一刻,所有人都忘卻了勞頓,因為在隨風而來的熱浪中,隔得幾百米幾千米,他們就已經看見了那些坐落在熱浪之上的房屋。之後,首先是父親擔著家私朝前奔去,然後是母親,她的目光似乎隻在空氣中質疑了幾秒鍾就已經跟上去了。之後,是史小竹,他跳躍著,從下車以後他似乎一直就在蹦跳著。他蹦跳著往山上的熱浪奔去,像螳螂一樣跳到了前麵。史小芽也跟上去了,因為有吮吸不盡的甜蜜蜜在誘惑著她。當那些距離越來越近時,房屋呈現出了金色,像湖南老家稻穀的黃金色,像杏皮的那種金色,像高高堆起的草垛麥秸的那種金色,刹那間,父親奔了上去,母親像蝴蝶花一樣飄了上去,史小竹像螳螂般跳了上去,史小芽像吮吸到了甜蜜蜂一樣雀躍到了盡頭。

盡頭意味著什麼?這是一個史小芽無法探索的哲學問題。在這裏的盡頭是地域中的一個盡頭,因為他們終於已經抵達了棲居地,再也不需要往前走一步或半步了。一座座茅草房出現在他們眼前,這就是他們將要棲居的家嗎?每一座房屋前都用木樁插入地上編好了居住者的姓氏,沒有結婚的支邊青年們按照男女性別各自編住,已有家庭的就按家庭編住。所有人到達這個盡頭時都開始發呆、瘋狂而哭泣起來了。史小芽跑了上去,父親的扁擔正好從滾滾而來的熱浪中落了下去,所有已有家庭的男人們都像父親一樣,用扁擔帶來了家私,他們的扁擔似乎在同一時間落了下去。

而婦女們,無論她們是姑娘還是母親都在扁擔從熱浪中落下來的那一刹那間哭了起來。隻有史小竹仍像螳螂一樣在跳,在熱浪中不停的蹦跳,而史小芽,她擁有自己吮吸不盡的甜蜜蜜甜蜜蜜甜蜜蜜——所以她不理解父親們的扁擔為什麼會從空中掉下來,母親們和那些花一樣燦爛的姑娘們又都哭了起來。有女人說我們回湖南吧,我們根本就是受騙上當了。有人勸誡道:我們怎麼可能再回老家,我們的戶口田地已經從老家消失了。有人歎息道:這個鬼地方隻有熱浪,哪裏可以頭頂香蕉腳踩菠蘿哦!有女人哭嚷道:這鬼地方我們怎麼住呀,瞧那茅草屋,當初我往上走時,以為是木頭房,隻有木頭會那麼黃,哪曉得茅屋也會像木頭一樣黃呀!

女人的叫嚷仿佛磁場將眾人的目光吸引到了茅屋上,父親史國柱第一個走了出去,找到分配到他名上的那間茅屋,他在裏麵站了幾分鍾後默默出來了,將兩床被褥和一口鍋拎了進去。就這樣,男人們帶著他們的女人孩子住進了茅屋,未婚的男女也各自找到了分配到他們名下的茅屋,從湖南來河口的支邊家庭和青年們就這樣尋找到了安居他們身體和靈魂的茅草屋。史小芽走進了茅屋,屋裏有兩張用竹子搭做的床,母親正在解開兩床被褥,在年僅三十歲的謝麗梅看來,她之所以從老家帶來被褥和一口鐵鍋,是因為隻有被褥鋪開的時候,人才能獲得安居的現實世界,當人的身心鑽進被褥中去時,妖魔就無法到達身邊。一隻鐵鍋亦如此,它會帶來鹽水穀物柴火,它會延續一個家庭的命運。

就這樣,兩張搖晃的竹床使這個家庭度過了第三夜。是誰說過:三夜之後,天就亮了。史小芽就這樣和小哥哥史小竹在同一張床上度過了第三夜。於是,天就亮了,天就亮了。天亮以後,大人們集合到三裏外的地方墾荒去了。南溪河穀上熱浪們滾滾而來史國柱就這樣帶著妻兒們住在茅屋中過了第三夜,第一夜很容易就睡著了,當所有的熱浪撤離以後,所有人都再也沒有力氣申訴哭泣或跺腳。一切聲音都靜下去了,流水靜下去了,牢騷靜下去了,絕望靜下去了,哭泣靜下去了,所有人鑽進了茅屋——哪怕它多麼破損簡陋,人們都無所謂了,因為無法忍受的困倦或睡覺的本能來臨了。第一夜就是那樣,人們來不及洗漱,因為沒有力氣去尋找水。他們無所謂從湖南老家遷徙而來的汗漬,無所謂身體有多髒就鑽進了被褥,很快就睡著了。沒有多少人做夢也沒有多少人能說清楚第一夜的睡眠——每個人身體一躺下去就睡著了。當黎明的光束開始射進茅屋時,他醒來了,回憶了很長時間才憶起了這已經是在雲南河口了,他久久地盯著天頂,從縫隙中可以看得見雲彩的藍,那種藍他似乎從未見過。他側過頭沒有看見妻子謝麗梅,這麼早,她會到哪裏去了?他下了床,兩個孩子仍在甜蜜的入睡,孩子們的覺永遠是香甜,他們的睡眠中永遠沒有質疑、恐懼和焦慮。他們躺在窄小的竹床上,甜蜜的緊閉著雙眼。他嗅到了他們身上的汗腺味,同時也嗅到了自己的汗腺味。他拉開了茅屋門,那扇門不發出任何聲音,他就這樣走了出去。謝麗梅坐在門口的山坡上,一動不動的眺望著遠方。他走過去時,謝麗梅仿佛看到了救星似的站了起來,質疑的目光盯著他說道:孩子們怎麼辦?他們還上不上學?我們來這裏做什麼?老家的土地我們是沒有了,但我們在這裏會有土地嗎?失去了土地我們還能做什麼?他沉默的目光遊離出去,他無法告訴謝麗梅什麼。他剛經曆了一夜睡眠,如果沒有這沉沉睡眠,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發瘋?所有經曆過這場深沉睡眠的人們之後都開始醒來了。晨曦以後,山岡上越來越明亮,一輛牛車在斑斕的陽光下過來了,所有人似乎都已經傾聽到了那輛牛車的聲音,那聲音古老而悠遠的驅近了他們的耳朵。於是,人們走出了茅屋。這是一個從睡眠中剛剛走出來的現實,他們醒來了,他們開始聽見了牛車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直至那輛牛車過來了。

牛車帶著壓在泥路上的車轔轔聲過來了,那是一種從寂靜中越過天空到達你身邊的唯一的聲音。這聲音使這個從沉重睡眠中醒來的早晨充滿了期待,人們目視著牛車從高低不平的山路上來,直至它已經越來越清晰,那越來越清晰的是牛車上滿載的食物,那還冒著滾滾熱氣的食物——這些東西似乎讓每個人的胃開始蘇醒,胃是靠近這個世界最生機勃勃之器物,隻有它會不在乎外部環境的任何變幻莫測;隻有它會迎向那牛車,迎向茅屋外的秋色蕩漾。就這樣,他們那饑餓的胃在寂靜中開始爆發出歡呼聲,他們奔向了牛車。兩隻很大的木桶中分別盛滿了一九五九年一個秋天的食物,一隻桶裏盛滿了水一樣清冽的熱湯——這就是著名的玻璃湯,它的裏麵除了有淡淡的鹽味之外,飄浮著少件的蓮花絲,它看不出油味,因為無限透明而統稱為玻璃湯。另一隻木桶中裝滿了切成片的白木薯,這就是送至眼前的唯一的食物。不管怎麼樣,那天早晨,所有人都在饑餓不堪中香甜的、貪婪地品嚐著玻璃湯和木薯片。人們並不知道,在以後漫長的時光中,玻璃湯和木薯將伴隨著他們。

自此以後,他們就要開墾荒地去了,至於孩子們上學的問題隻能先退後一步再說,因為農場的小學還未創辦,所以場裏正在研究創建小學的問題,但所有問題都需要時間。孩子們沒有了學校隻能在茅屋外遊玩,場領導召開家長會議說不允許孩子們到南溪河附近去玩,因為每年都有人在南溪河水中溺水身亡。這是一個嚴重的生命問題,家長們務必告訴孩子們別靠近南溪河,別到南溪河岸上玩耍。當史國柱說完話時,史小竹說南溪河在哪裏啊爸爸,它一定就在附近吧!我已經很長時間沒遊泳了,如果能在南溪河裏麵遊泳就好了!史國柱提高聲音說道:場裏規定不允許孩子們到南溪河岸上去玩,更不要說遊泳了。母親走了過來低聲說道:不去就不去吧!南溪河有什麼好玩的,場裏正準備建校,學校建好,你們還是去認字好啊!口哨聲響起來了,大人們又要去耕地了,那是三裏外的荒坡,那是一片片茫茫無際的荒坡。母親走近他們低聲哀求道:史小竹和史小芽,你們記住了,一定不要去南溪河岸上去玩啊!母親的眼眶很潮濕很潮濕,但沒有淚水流出來。他們盯著大人們扛起鋤器開荒墾地去了,他們站在地平線上的一角隅,他們從自己的故鄉來到了這裏,所有的一切並未讓他們感覺到不適,隻因為他們正在成長。

盡管成長是一個漫長的周期,命運驅使他們來到了這裏,這意味著所有成長中必須經曆的遊戲都要在這裏重新開始。他們目送著父母們的背影在凹凸不平的地平線上消失了,現在他們似乎自由了,他們自由的開始拋擲石塊,將石塊從地平線上拋出去似乎可以衡量他們的勇氣和力量。此刻,史小竹突然想起了什麼便躍上了一塊大石頭嘀咕道:南溪河在哪裏?你們誰看見過南溪河啊?史小芽聽見了他的嘀咕聲就走上前警告似的說道:場裏不讓我們去南溪河的,爸媽臨走時也告訴我們不讓去南溪河的呀!史小竹靠近了史小芽低聲說道:我們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們去找一找南溪河在哪裏?它也許就在我們附近不遠處,怎麼樣?你如果不跟我去,我就讓張衝陪我去。史小芽堅決地說:我是不會去的,你要是去了,我玩什麼呢?今天我們玩什麼呢?熱風又漫過來了,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這裏的熱浪可以顯現這片地域上的一切,萬物都在這熱浪中被接納。它仿佛一座巨大的造熱場,正在製造著滾滾不盡的熱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