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總是屹立在海拔百米、千米甚至數千米的地方,藍天也仿佛被它擠得搖搖欲墜了。這時我最想說的一句話是:山是個巨人;但是,當我置身於山中,看到沒有女人支撐它時,我又想說另外一句話:這個巨人是很脆弱的。
是的,越是山高的地方,往往越是女人不去的世界。
我始終認為,40年前慕生忠將軍的那句話不僅震醒了噶爾木,也撼動了包括唐古拉山在內的中國西部高原。
他說:“青藏線上離開了女人,是拴不住男人的!”
一句本不該他這個身份的人說的話,蘊含的人生體悟無疑更深了。他是站在一麵山坎上講這話的,本來山坎比他高得多,此刻卻被他踩在了腳下。
當時,是風雪放肆狂吼的1954年深冬。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青藏公路——剛通車,西部建設需要大量人才,老將軍正要動員築路大軍在世界屋脊落地生根時,沒想到修路民工紛紛打點行李準備殺回老家去,有的索性連招呼也不打就拉上駱駝逃走了。
他們的老家在甘肅、寧夏、陝西,甚至還有更靠內地的省份。
民工大逃亡的事刺痛了築路總指揮慕將軍,他在說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以後,從山坎上走下來,攔住一個扛著行李卷正走出大門的民工:
“你們幹什麼去?”
“回家。老婆已經第三次警告了,再不讓她生娃娃,她就要另找漢子了。”
將軍又攔住了一個青年人,問了同樣一句話。
回答:我都30歲了,還不知道摟著女人睡覺是啥滋味呢!總不能讓我當一輩子光棍吧!
修路人眼裏流出帶血的淚水。
……
這看起來難以改變的現狀,迫使將軍出台了一個大膽的舉措:
動員民工在噶爾本娶媳婦,家家落戶,生養娃娃。
他沒想到這個舉措仍然不見明顯的成效,將軍按捺不住心頭的怒怨和焦慮,隻好鐵麵無私地采取組織措施了:共產黨員帶頭。
第一個接受“政治任務”的是來自寧夏的回族青年馬珍。他回鄉探親前,將軍動員他:
“回來時把婆姨搬來,在噶爾木給咱種娃娃,生後代。”
老實巴交的馬珍把頭一扭,說:“我不傻!就這地方,誰願帶婆姨誰帶去。”
“讓誰帶?我就讓你這個共產黨員帶頭!”
馬珍不吭聲了。黨員這兩個字比什麼都聖潔。
就這樣,馬珍成為最早在昆侖山安家落戶的人之一。把妻子留在噶爾木的帳篷裏,他到昆侖山中的納赤台養路段當了段長。
他是第一代噶爾木人。
據說,在將軍這一層高級將領中,慕生忠是較早地具體參與了國家經濟建設的。正因為這樣,他講話的調門總不是那麼無限拔高,都很實際,很人情味。
到了60年代初,由兩頂帳篷起家的噶爾木,已經發展成為一個初具規模的高原小城了,有人稱噶爾木為“昆侖山下的明珠”,也有人稱它為“小上海”。你很難用一個具體的數字說清這裏麵有慕將軍的多少功勞,但是你又不能不承認他無法否定的作用。
即使是到了這時候,將軍當初提出的讓女人在噶爾木生娃娃的設想還是美好的願望。青藏公路沿線的兵站和地方運輸站,仍然是冷冰冰清一色的男子漢世界。不過,他已經沒有能力繼續實現宏願了。正是那個年代,他被卷進了在廬山端出來的所謂的彭總那個“反黨集團”裏。
兩千公裏青藏運輸線上,沒有一個女性。
駱駝草幹臥在沒有雨的寒風裏。
那時,我在線上跑車,總覺得日子很苦,很澀。即使行駛在雪山上也有在沙漠裏跋涉那種幹渴的感覺。
車輪碾出了一聲聲歎息:
女人啊,你在哪裏?
2.我很喜歡在甘、青、寧、新地區傳唱得很廣的獨特民歌“花兒”,它具有濃鬱的民族特色和高原風韻。我們汽車團在噶爾木紮營後不久的一天,我沿著噶爾木河向昆侖山方向散步,聽到一位回族歌者在漫“花兒”,悲悲切切,讓我好不酸楚:
钁頭挖了大黃根,想你尕腦蓋子疼,帽子有哩戴不成。
钁頭挖了菜籽根,想你眼睛珠子疼,眼淚有了哭不成。
钁頭挖了樺木根,想你耳朵根子疼,了者你著聽不成。
钁頭挖了石榴根,想你腳底板子疼,離開你了活不成。
……
這是一支想女人的歌。歌聲是從黃土梁於那邊傳過來的,聽得見漫“花兒”的聲音,卻瞭不見人。我能辨出那是一個老者,也許他唱了幾十年情歌了。
也怪,後來我每次從這兒經過時都能聽到這漫“花兒”的歌聲,隻是嗓音一次比一次蒼老,悲淒!
高原上打光棍的男人,心裏都長出荒草了!